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地压下来,裹挟着灼热与撕裂的剧痛,如同沉入滚沸的岩浆深处,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都在尖叫、哀嚎。
“……不是……我……”
那一声模糊的呓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意识如同断线的纸鸢,向着更深的混沌坠落。
然而,预期的彻底湮灭并未到来。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点微弱的、冰凉的触感,忽然自眉心传来。
那触感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极寒冰原上刺破永夜的第一缕微光,强行楔入了他沸腾混乱的识海。
冰冷,且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探查意味。
是凌雪辞!
谢微尘残存的意识猛地一缩,生出极大的抗拒。绝不能让他窥探!那些被深埋的、沾满血与火的记忆碎片,那些连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只能以散漫风流来麻醉的过往,绝不能被此人以这种方式强行剖开!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的痛苦与意识的混沌。
他几乎是榨干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神魂之力,不是去抵抗那冰冷的探查——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而是猛地向内收缩,将自己蜷缩成更小、更坚固的一点,同时,疯狂地牵引着那体内仍在肆虐的两股灼热力量,裹挟着那一点冰冷的探查之力,并非向外推拒,而是向着某个更深、更黑暗、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触碰过的角落狠狠撞去!
那里,是古灯与残片力量交织的最深处,是三百年来日夜灼烧他神魂的痛楚之源,也是……记忆被最初封印和扭曲的起点!
“轰——!”
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悍然撞碎!
不再是零散的画面和声音。
是洪流。
是足以将残魂都冲垮的记忆洪流,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刺目欲盲的光焰、还有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再是旁观。
他仿佛被猛地拽回了三百年前的那个瞬间,重新变成了那个名为“云羲”的青年。
不再是模糊的伟岸背影,不再是含混的叹息。
是清晰无比的、师尊青霄上仙转过头来的那张脸。平日里温润平和、偶尔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沉静如古井的悲悯,甚至……有一丝释然。他的嘴角溢着金色的血液,胸口插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柄,正握在“云羲”自己的手中!
“云羲……”师尊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责怪,只有无尽的疲惫,“……时候……到了……”
“不——!!!”他听到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想要松开剑柄,却发现手臂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完全不属于他的意志,正蛮横地占据着他的身体,催动着他的灵力,将那柄剑更深地刺入!
“守住……灵台……”师尊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身体的束缚,看到那背后操控的阴影,最后的力量化作一道暖流,猛地冲入他的眉心,“……等……”
后面的话语被巨大的爆炸声和汹涌而来的魔气彻底吞没!
视角猛地转换、翻滚。
他看到琼楼玉宇在恐怖的冲击波中如同纸糊般粉碎、倾塌!看到无数熟悉的同门身影在烈焰与魔潮中挣扎、湮灭!看到天空被染成不祥的暗红色,巨大的裂缝如同伤痕般撕裂苍穹!
而他自己,则被师尊最后的那道力量包裹着,如同流星般从这毁灭的中心被狠狠抛飞出去!
剧烈的撞击,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浑身撕裂般的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昔日仙家胜境化为的一片焦土废墟,残火未熄,黑烟冲天,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令人窒息。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现丹田破碎,经脉尽断,修为几乎尽废。唯有眉心一点微温,以及怀中紧紧抱着的一盏布满裂痕、灯焰微弱如豆的青铜古灯,证明着那场惨剧并非噩梦。
还有……那柄沾满了师尊金色血液的、此刻却安静地躺在他身侧的古剑。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呻吟声从不远处的瓦砾堆下传来。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疯狂地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扒开焦黑的断木和碎石。
下面埋着的,是小师弟云岫。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笑容干净得像山间清泉,偶尔会害羞地喊他“大师兄”的少年。
云岫还活着,但半个身子都被砸得血肉模糊,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云岫!云岫!撑住!”他嘶哑地喊着,试图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渡过去。
云岫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因为剧痛而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在看清是他之后,猛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彩,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大师兄……你没事……太好了……师尊……师尊他……”
少年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被他放置在身旁的那柄染血古剑。
那柄……属于他云羲的佩剑。
那柄……刚刚洞穿了他们师尊胸膛的佩剑。
云岫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那丝微弱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被无法置信的震惊、铺天盖地的悲伤、以及最终冻彻骨髓的绝望彻底淹没。
那双清澈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这个操纵了弑师凶器的、曾经最敬爱的大师兄,从皮囊到灵魂都彻底看穿、钉死在耻辱柱上!
“师兄——”少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嘶哑到极致的诘问,“为何?!!”
为何手持凶器?为何站在这里?为何……是你?
那双盈满了极致痛苦与绝望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云羲的心脏,比身上的伤痛烈千百倍!
他想解释,想嘶吼那不是他做的,想说是那股冰冷的意志操控了他!
可喉咙如同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眼中的光彻底熄灭,看着那最后定格的无尽诘问和绝望,看着那具尚且温热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冷、僵硬。
“不……不是我……不是我!!!”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却是破碎的、绝望的哀嚎,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无人回应。
只有怀中冰冷的尸体,手边染血的凶剑,眉心微温的古灯,以及……周身无处不在的、同门和师尊残留的血腥气,无声地审判着他。
巨大的悲恸和冤屈如同深渊,瞬间将他吞噬。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破空之声!
幸存的、或是闻讯赶来的其他宗门修士,即将到达这片废墟!
不能被发现!绝不能以这副模样、带着这柄染血的剑被发现!否则,弑师叛门的滔天罪责将再无洗刷的可能!师尊最后的牺牲和警告也将白费!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完成师尊未竟之事的执念,压倒了崩溃的情绪。
他猛地抱起小师弟尚未冷透的尸体,抓起那盏古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仍在弥漫的黑烟与未散的魔气之中,向着废墟最深处、无人敢轻易靠近的区域亡命奔逃……
“呃啊——!”
谢微尘的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角竟生生崩裂,渗出两道鲜红的血痕,混着之前的冷汗和血迹,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那短暂的、却如同将灵魂都重新撕裂一遍的记忆洪流汹涌退去,留下的唯有更加刻骨铭心的剧痛和几乎将他溺毙的绝望窒息感。
不是简单的走火入魔,不是寻常的反噬。
凌雪辞的手指早已收回,他站在原地,俊美无俦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眸底深处却是前所未有的剧烈震荡。
他并未“看”到完整的记忆画面,但通过那短暂的神魂接触,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洪流般冲泻而出的、最极致的情感碎片——
弑师的惊怖与绝望! 同门惨死的悲恸! 被至亲之人误解诘问的冤屈与撕裂! 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几乎将自身都焚毁的恨意与……执念!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散修所能拥有的过去。
那些情感的强烈与惨烈程度,远超寻常修士的认知范畴,带着古老的血腥气和跨越时间的沉重,几乎灼伤了他的神识。
再加上那盏能自主护主、气息古老的青铜灯,那能引动如此诡异反应的“幽影草”,以及那两枚显然关联着重大秘密的黑色残片……
这个看似散漫不羁、灵力低微的散修,其身份和背后的牵扯,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复杂、危险得多!
凌雪辞的目光落在谢微尘身上。对方已然再次陷入昏迷,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血与汗浸透了衣襟,显得狼狈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凌雪辞此刻再看此人,感受已截然不同。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审问的疑犯。
更像是一个……从某个极其可怕和遥远的过去挣扎逃出的、浑身沾满血污与谜团的……幽魂。
茶棚的老丈早已吓得缩回棚内,大气不敢出。
夜风呜咽,吹散了些许血腥和焦糊气。
凌雪辞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终是再次俯下身。这一次,他伸出手指,搭在谢微尘完好的左腕脉门之上,一丝极其精纯平和的冰寒灵力缓缓渡入,并非探查,而是试图梳理对方那乱如麻絮、濒临崩溃的经脉,先稳住那不断恶化的伤势。
他的灵力冰冷,却带着一种稳定秩序的力量,缓缓渗透,如同冰流注入滚烫的熔岩,虽不能立刻平息所有混乱,却勉强遏制住了那肆无忌惮的破坏。
谢微尘身体的剧烈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眉宇间那极致的痛苦似乎稍稍缓和了半分,呼吸也不再那么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
凌雪辞收回手,眉头微锁。
此人体内情况之糟糕,远超预料。经脉多处受损,神魂动荡不安,更有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霸道的灼热力量盘踞不去,与那盏古灯的气息纠缠不清。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他再次看向那包被撕开的“干花”,指尖捻起一点残留的粉末,若有所思。
方才情急之下未能细辨,此刻静心感知,这粉末残留的气息,除了那暴烈的药力,似乎还隐隐藏着一丝极淡的、与那黑色残片同源的古老韵味……
是巧合?还是……
“嗖——嗖嗖——”
就在这时,远处夜空骤然传来数道清晰的破空之声!
凌厉的剑光划破夜幕,如同流星赶月,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那剑光纯净凛冽,带着毋庸置疑的正道气息,速度极快,显然来者修为不俗。
凌雪辞眸光一凝,立刻辨认出那剑光中的熟悉气息。
是凌家的人。
他站起身,素锦长袍在夜风中拂动,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淡漠,只是眼底深处,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不过瞬息之间,三道剑光便已飞至近前,倏然落下,化为三名身着同样制式云纹白袍的修士。为首者是一名面容儒雅、目光沉稳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名较为年轻的弟子,皆气息沉凝,修为精湛。
三人落地后,目光迅速扫过现场——碎裂的尸骸、打斗的痕迹、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陌生人,以及负手而立、纤尘不染的凌雪辞。
“宗主!”那中年男子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恭敬与一丝担忧,“属下凌昀,奉长老会之命前来接应。方才感应到此地有能量冲击,您无恙否?”
他的目光谨慎地掠过地上的谢微尘,带着明显的探究与疑问。另外两名年轻弟子则警惕地守在外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黑暗。
“无碍。”凌雪辞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些许宵小偷袭,已处置。”
凌昀闻言,神色稍松,但看向谢微尘的目光依旧充满审视:“此人是谁?方才的能量波动似乎……”
“一个疑犯。”凌雪辞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与伏波城鬼市出现的异宝及魔物动荡有关。我需要带他回去细审。”
他并未提及黑色残片,也未透露谢微尘那可能惊世骇俗的来历,只将其定性为与近期事件相关的疑犯。
凌昀是凌家外务执事之一,心思缜密,自然听出宗主话中有所保留,但他深知凌雪辞的行事风格,绝不妄加揣测,立刻低头应道:“是。属下等一路行来,发现伏波城附近似有不明势力活动,痕迹隐秘,行动诡谲,恐与近日变故有关。长老会亦担忧宗主独行遇险,特命我等前来护卫。”
“嗯。”凌雪辞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回昏迷的谢微尘身上,“他伤势不稳,需尽快带回。”
凌昀立刻会意,对身后一名弟子示意道:“凌珏,你去背他。”
那名叫凌珏的年轻弟子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看着地上那血污满身、来历不明的人,显然有些不愿,但不敢违抗命令,应了声“是”,便上前准备将谢微尘拉起。
“不必。”
凌雪辞忽然开口。
凌珏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宗主。
只见凌雪辞走上前,并未假手他人,而是亲自俯身,手臂穿过谢微尘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昏迷不醒的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冷冽的优雅,与他周身疏离的气质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反差。谢微尘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冰冷的云纹衣襟上,血污和汗渍瞬间沾染了那素锦的洁净。
凌昀和两名弟子都愣住了,眼中同时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
宗主他……素有洁癖,且向来不喜与人触碰,今日竟会亲手抱起这样一个污秽狼狈的疑犯?
凌雪辞却仿佛并未察觉他们的惊诧,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不会碰到对方腕间和脚踝的禁制光链,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走吧。”
说罢,他率先化作一道清冷流光,掠向夜空。
凌昀三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惑与不解,但不敢多问,立刻御剑而起,紧随其后。
夜空中,凌雪辞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
那张苍白染血的脸孔因痛苦而微微扭曲,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沉沦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云羲……”
凌雪辞在心中无声地默念了一遍这个从对方神魂深处捕捉到的、破碎的名字。
眼底冰封之下,是无人得见的汹涌暗流。
这个疑犯,他必须亲自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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