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临江水渐渐涨了起来,广阔天空阴云盖去日光,江水流得沉闷冷清。
灵泉寺香焚得刺目,即便站在远处,裴兰瑛还是被呛出泪来。身处寺院,她穿着一身青色素衫,发被挽起,发髻上也只有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可她面容姣丽,简便的衣着显得她更为素雅。
她终于知道爹爹口中的“不太平”究竟是何事。
徐诲的棺椁是七日前被他的学生抬进灵泉寺的,那是一个阴凉的天,他的学生黑压压地跪成一片,求方丈准许入内,又求寺中法师诵经超度。这七日,春棠有意不让她靠近寺院,将她拦在寺后的禅房,许多事也不同她说。
上一世裴兰瑛不关心朝堂之事,许多事也不甚了解。
春棠越搪塞,她便越想知道。
哀沉的哭声与诵经之音相混,裴兰瑛心慌地抓住春棠的手腕。
“春棠,徐老先生他……究竟受了什么刑?”
春棠吸了吸鼻子,语调发颤,“凌……凌迟。”
她猛地收紧五指,双腿不自觉发软。
此刑恐怖,她如何都想不出徐诲究竟为何会受此重刑。他是京中有名的先生,桃李无数,为官清正廉明受千万人敬仰,可是如今落得凌迟重刑,除了岳安书院的学生,无人前来吊唁。
裴兰瑛凝神去想上一世的久远记忆,脑袋想得刺痛起来。她只记起徐诲得罪了陛下,落得死罪,其余的便一无所知。
法事已停,裴兰瑛脑海中仍有幽幽经书之声许久回荡。
“去吧,再送徐老先生最后一程。”
即便家中人不说,她也会诚心诚意地跪拜在徐诲棺椁前,为他点燃几炷香。
纸钱翻飞,带着微弱的火星飞在半空,火光骤现,将土黄的纸钱一点点吞噬成灰。
徐诲的一众学生跪在棺椁前,低垂着头,鼻息间隐有痛意,为首跪得端直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可乌发间夹杂着几缕白发。
他的声音沙哑,双眸混浊得触目惊心,“姑娘是何人?”
裴兰瑛愣了许久,终于回神,“我是裴家的姑娘,是裴翰林的妹妹。”
张问安扯唇笑了笑,眼眸颤动,神态似要破碎,“原来是裴先生,多谢。”
寺中气氛压抑,裴兰瑛几近喘不上气。
“春棠,我出去透透气,你就留在这儿吧。”
春棠仰头,瞧见灰黑的云,“这天怕是要落雨,姑娘还是不要去了。”
裴兰瑛随之仰面,“我不走远,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树撑碧冠,叶片娇翠欲滴,天中延绵不断的阴云被风吹动,石阶潮湿泛起水珠。
裴兰瑛提裙小心朝下走,一步一步都踏得坚实。
枝叶摇晃沙沙作响,她倏尔停步。
不远处的人儿穿着藏青色的圆领窄袖右衽袍衫,发冠上无有任何装点,一条黑金的皮革腰带将他身姿修饰得挺拔。
自上次在天长街相逢,两人已有近一月未见。记忆里,霍凌秋总穿着军服,裴兰瑛少见他身着常服的模样。
上一世成婚,两人虽是夫妻,可裴兰瑛总是避开他,就算他从边疆回京,她也只是匆匆见他一面。
他抬头看见裴兰瑛,继续朝上走。
裴兰瑛立时扭头,别过他的目光,再次看见他,所有记忆涌入脑海,她恍惚得头又疼起来。
她冷着脸,却走得快,只想略过他离开。
心中隐隐慌乱,腿脚也变得无措,裴兰瑛踩在石阶上,脚底一滑,半身不受控地往前倾。
她已做好摔倒在霍凌秋面前,莽撞出丑的准备,心里忽然很后悔不留在禅房,否则不会在这儿遇上他。
霍凌秋抬眸,三两步便飞身上前,将她稳稳扶住。
裴兰瑛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胸膛,眼前发黑。只是停留一刹,她又猛地弹开,甩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蹙起眉往后退了几步。
不等霍凌秋开口,裴兰瑛别开眼,从他肩旁擦身过。
浅浅香气萦绕,霍凌秋垂首,瞧见胸前衣物上她留下的浅薄脂粉。
张问安以为,霍凌秋今日前来,是为问十年前那件事。可他撩袍沉默地跪在棺椁前,除了几句吊唁之词,其余的他不曾提起。
他没待多久,又起身离开。
“霍将军!”
张问安追赶上他,见他停步,便抬步再上前。
“那日刑场之下,是我无礼,还望你宽恕。”
张问安着实心中有愧,可面对老师将受重刑,他有如溺水之人抓住岸边蒲草,只能牢牢抓住。
霍凌秋折身,扬唇淡淡笑,“怎能怪你?”
张问安眼眶又发酸,见霍凌秋转身而去的背影。
他忍不住开口:“霍将军,十年前八千玉林军战死北州,北州城池被攻破,定北将军还有你的表兄血洒疆场,唯有棺椁回京。此事,绝不是领兵不善,实有冤屈!”
他说得胸膛剧烈起伏,虚弱地咳嗽起来。
霍凌秋喉结滚动几下,背脊僵直。
过去十年,他同父亲与表兄一样率领玉林军驰骋疆场。去年秋日夺回北州,他独自驾马奔腾在北州辽阔大地上,惊起滚滚飞沙,仿佛不知疲倦。
这次回京,不只是陛下召见,更是给父亲与表兄一个交代,让他们与八千玉林军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霍凌秋仰面,身后香火气浓重呛鼻。
“张问安,已经十年了。”
张问安上前,离得近,他不必用力说话。
“你就算不为定北将军还有你表兄,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他又朝前走半步,“是,十年太久,那五年前呢?”
—
裴兰瑛在涪临江岸的小木亭下待了许久,她本想早些回去,可想到霍凌秋应当仍在寺中,这一念头也渐渐消散。
江水翻腾,风声闷重,阴云密布春雨欲来。
见要下雨,她抬步走出亭子,可刚走几步,雨点便打在她脸颊上。
走不得,裴兰瑛只好缩在亭下等春棠。
雨点打在江面,惊起无数涟漪。雨越下越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裴兰瑛。”
闭目凝神时,她忽然听见一句男音,随之而来的,是雨打纸伞之声。
似乎天性般,裴兰瑛心停滞一瞬,她识得这个声音,又本能地想要躲避不去理会。
可木亭太小,她如何能装傻不管?
良久,裴兰瑛才睁开眼,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霍将军怎不早些回去?”
霍凌秋收起伞,停在她面前。
伴雨而来,他的衣角已染上雨水,藏青色更深,他眉弓与发冠上落了几滴水珠。
他笑得亲切,和年少时一样,“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
裴兰瑛一愣,“找我做什么?”
“你兄长想知道你如今还生不生气。”
裴兰瑛无语得发笑,没好气地说道:“他若是想知道,怎不自己来?”
她扭头,忽而想起这些日子,除了徐诲的学生,就只有自己与霍凌秋祭奠过他。
世人皆求自保,许多朝臣就算心中不忍,也不敢涉足此地,更不敢去祭奠他,只是因为——徐诲忤逆君王,祭奠者皆会被打上不尊君王的罪名。
而今日霍凌秋却来了,他似乎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避着。
裴兰瑛倏然恍惚,抬头朝远处的寺庙金顶望去。
如今寺中的那具残尸,是徐诲的学生颤颤巍巍地收敛的。
而上一世,霍凌秋被斩首于刑台,是他的老师义无反顾捡起他的头颅,收敛他的尸体。
这样的重叠,引得裴兰瑛心里空落落。
“看来你如今还是生气。”
他的语气似在打趣。
裴兰瑛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黑褐的瞳仁,微弱天光下犹如琥珀。
“你……”她的声音缓了下来,耳畔的散发被风吹得乱动。
“在边疆可还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上一世成婚,霍凌秋每次回京,裴兰瑛都会照例问一句,却不带任何牵挂,听完他次次重复的回答后便转身离开,不再过问。
至亲为夫妻,至疏为夫妻。
而这句话竟成了习惯。
“在边疆时常想念京城。”
他说得坦然认真,像是从心底而来的话。
裴兰瑛怔住,惊异于这一不同的回答。
还有一个月便是上一世霍凌秋向陛下求娶之时,若非此事,裴兰瑛或许也会敬他、尊他。
他们不该为夫妻。
霍凌秋打破沉默,晃了晃手中收起的伞,“我送你回去吧。”
雨仍在下,江面腾起浓浓雾气,若是等雨停,只怕还要等许久。
“不必了霍将军。”
她语气生疏,霍凌秋有些不习惯。
她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霍凌秋说不上来。
“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你当真要一直待在这儿?”
裴兰瑛转头,看见淅淅沥沥的春雨,本来坚定的心软了下来。
她走到亭边,宽大纸伞撑在她头顶,水珠在她脚前砸碎。
她抬眸,终于看见霍凌秋胸口衣裳上的脂粉,不必想,她也知道这是自己方才摔在他身上时留下的,心里顿时又气又恼,撇开目光。
雨珠噼啪作响,两人离得不近,可就算裴兰瑛再想远离,在纸伞下,两人双肩之间也只有一拳近。
霍凌秋左肩已然湿透,背上也泛起凉意,裴兰瑛不同他讲话,他也只安静地站在她身旁,将她送回灵泉寺。
春棠见两人相伴回来,脚步轻快。
“我正要去寻姑娘,多谢霍将军将我家姑娘送回来,此刻雨大,多留一会儿吧。”
她闻言,脸霎时阴沉下去,在霍凌秋身侧悄悄瞪春棠一眼。
春棠垂首,无辜地努了努嘴。
“姑娘,魏大人来了,他在禅房外等你。”
裴兰瑛抬眸欣喜,“他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魏大人还带了吃食,抱在怀里生怕冷掉。”
说起魏希远视若珍宝的样子,春棠忍不住发笑。
她也掩不住笑,拿过春棠手中的伞,雀跃地走进雨中,衣袂晃动,耳上珍珠圆润光洁。
霍凌秋不自觉握紧伞把,愣愣地看着裴兰瑛的身影消失在墙角。
“霍将军在寺中避会儿雨吧。”
“不了。”
他语气不善,饶是春棠再迟钝,也不可能察觉不出他的冷漠。
春棠不多想,毕竟他是杀胡人的将军,常年与刀剑相伴,言行间定满含边疆的朔气。
“魏大人是何人?”
霍凌秋长久盯着她离开的方向,雨幕清白,院中朱墙被雨淋透。
“是翰林院的魏编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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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晓山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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