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十五年二月二十一,天刚亮,远处的天白得有些虚无,时辰虽早,可京城东街菜市口已围满了人。
人头攒动,却异常沉闷安静,似是一团厚重的灰云笼罩在刑场上空。
徐诲是被刑部囚使架着走的,一月关押,他已许久未见天光,双眸蒙上一层灰白混浊的翳,如今出来竟已睁不开眼。
他身上单薄的粗麻囚服沾着已然发黑的血,灰白的发混乱不堪,任人如何想,都不会觉得这罪囚模样的老者曾是朝堂重臣。
刑台下的百姓纷纷屏息泣泪,他们记得他,也识他的赤胆忠心。
“徐先生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不忍的哭声。
徐诲终于抬眼,却只是匆匆朝刑台下看了一眼。刑部大牢内潮湿阴暗的多日摧残,他已走不动路,身躯无力,只能由囚使提木偶般带着走。
最里层的百姓伸手想要去迎,却被提刀的刑部小吏往外赶去。
天有些冷,此时又无情地刮起风来。
“老师!”
徐诲的学生张问安穿过重重人群赶来,脸上泪痕深重,眼眶已肿了一圈。还未靠近,他便双腿发软,重重跪了下来。
他还往前,以膝为足。
小吏见状挡在张问安面前。
“滚开!”
张问安抬手用力去扫,手却落空。他言辞激烈,唾沫横飞,气愤非常。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他脸上皱纹更深。
刑台之上的银发老者是他的老师,是他此生最敬重的人。
“问安啊……”徐诲咳嗽几声,声音微弱却有如山重。
听见他的声音,张问安竭尽全力再上前,泪流不止。
“老师……是学生无能。”
徐诲身上的伤与残败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甘心。
凭什么清白的诤臣落得凌迟重刑,凭什么趋炎附势的奸佞能高坐在位?
这天道不公,诤言难存!
“老师,学生代你……代你受刑。”
徐诲双唇忽地抖动一瞬,仰面摇头。
“不要说胡话。”
“我如今七十,本该是要死的人。”他痛快地笑了笑,“想不到死前还能有如此之举,不悔……不悔了。”
“问安,你还年轻,大有可为。”
风快要将张问安落下的泪吹干。
“把他拖出去。”
刑场上坐着的刑部侍郎薛令夫摸了摸下巴上的短胡,朝身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又指向扒着刑台的张问安。
带走了一个张问安,又有许多岳安书院的书生上前。可到底是羸弱书生,敌不过带刀的囚使。
人群之外,一棵粗壮的古刺槐枝叶繁茂,叶片翠绿,几只鸟儿绕树而飞,最后停在枝干上。
裴今尘已叹了许久的气,几度不敢看刑台上的徐诲。
“霍世卿,徐老先生不该被这么对待。”
纵使心中万言,他此刻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朝堂波谲云诡,有时候真的与疆场的刀光剑影一样,杀人于无形,甚至更为恐怖。
“裴拂之,走吧。”
将士浴血奋战,霍凌秋早已见惯头破血流身首异处的凄惨样子,可此刻还未动刑,他已不敢再留,更不敢去想。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皆求死得其所,可徐诲却要死得冤屈不甘。
两人将将转身,徐诲忽然一声怒号。
“愚臣徐诲,是昭平年间的书生,先帝清明,励精图治,臣得以科举为官,五十年,历三代君王。”
他站了起来,目光炯炯,银发被风吹动,“臣心中有怨,去年梧州大旱,生民凄惨,陛下却从不知晓。仍宠宫妃,信奸佞,臣为先帝痛心!”
薛令夫怒目,动作却有些慌乱,“休得胡言!”
囚使忙用剑鞘用力敲打徐诲膝弯,他重重跪了下来,半身依然挺拔。
“诸位可还记得,十年前的二月,玉林军陷于北州,定北将军战死疆场?”
霍凌秋猛地抬头,凝神屏息,双拳握紧得发抖。
裴今尘扭头看他,“霍世卿?”
他却不答,目光直直朝向刑台上的徐诲,等待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想不到十年后的今日,臣也要死在二月。”
徐诲苦笑,嘴角淌出鲜红的血,他已气至肺腑,重咳起来。
“冤!有冤!”
他仰面仍欲再说。
薛令夫猛地站起,“挑舌!”
“天地不容,我自下黄泉!”
一声凄厉的哀嚎,他的声音渐渐混浊。
血块掉落在地,围观的百姓深深倒吸了口气,又气又痛,纷纷怒视刑台上的刑部侍郎。徐诲卑微凄惨地趴在地上,嘴里血流不止,刑台之上血如微河,他脸上染了好多血,声音呜咽,再难成句。
张问安不知从何处过来,跑上前跪在霍凌秋与裴今尘面前,他痛哭流涕,双肩颤抖。
“霍将军,裴翰林,求求你们救救老师,老师年老,实在受不起这样的折磨。”
“就算不能活,也不该是凌迟之刑啊。”
君子重衣冠,礼言行,可是此刻张问安已摒弃掉所有的体面,屈膝跪求他们,只因为这是如今他唯一的希望。
他拉住霍凌秋的衣摆,求他:“霍将军战胜而归,陛下定听得进霍将军的话,求你拦住行刑的囚使,在陛下跟前保一保老师。”
“我张问安求你!”
说罢,张问安竟磕起头来,他磕得额头发肿,好似要将头颅嵌进地里。
霍凌秋垂首抿唇,面容淡漠,伸手扯出张问安紧抓的衣摆。
“张问安,不要求我。”
张问安愣了愣,随即仰面,泪顺着泪痕向下滑落。
裴今尘顺势将他扶起,“张问安,我们也万分痛心,可徐老先生的事我们实在无能为力,霍世卿也帮不了。”
霍凌秋转身,正欲离去。
张问安目光一闪,朝前半步,“霍将军难道就不想知道十年前的事吗?!”
“老师口中玉林军兵败北州的冤,霍将军不想知道吗?”
“张问安。”
裴今尘挡在两人之间,皱眉让他不要再说。
“我记得霍将军的父亲与表兄皆死在北州,我也记得那年霍将军丢掉手中笔墨驾马赴边疆,兵败亲亡之冤……霍将军当真不想知道?”
“张问安!”
裴今尘厉声喝住他,“你怎能拿此事要挟他?十年前的事,休要再提!”
霍凌秋转身,抬步越过裴今尘,直直地站立在张问安面前,看向张问安的目光变得异常冷漠,鼻中一声冷哼。
他的面庞似是染上一层霜,可双眸仍旧漆黑看不见深处。
“我——不想知道。”
槐叶被阵阵春风吹得杂乱,几只鸟儿忽然相斗争起栖息之地,一只瘦弱的鸟儿重伤落地。
这场惨无人道的刑,足足持续了三日。
无论是亲眼见的,还是从旁人言语中听的,无不背脊发寒。
徐诲孑然一身,没有孩子,更没有家人,而他残破的尸,是岳安书院的书生收敛的。
死状甚惨,惟神佛可渡。
徐诲被送到了灵泉寺。
窗外阴云,将要下雨。
裴今尘灌了一壶酒,思绪却仍旧清醒。
“我们家,由我小妹代为祭奠,让她替我和父亲为徐老先生上一炷香。”
若不是父亲拦着,裴今尘定会去到灵泉寺,送徐诲最后一程。
霍凌秋放下杯中酒,想起那日回京在天长街碰到裴兰瑛的车马。许久未见,她已生得落落大方,与年少时的娇俏有些不同,那时霍凌秋差点没认出来她。
他还记得裴兰瑛十岁那年夺过他手中长剑,将果子分成两半,又慷慨大方地分他一块儿。即便八年过去,再想起,霍凌秋还是觉得荒唐好笑。
“她去了灵泉寺?”
裴今尘扬了扬下颌,“对啊,为这事她还生了气,怨爹爹让她刚回京又要离家。”
“好久未见了,也不知她气消了没有。”
霍凌秋抿一口酒,沉默许久。
裴今尘夺过他手中酒,盯着他几欲开口。
他抬了抬眉,“裴拂之,要说就说吧。”
“那我可就说了啊。”
他仍有些迟疑。
“霍世卿,你可千万不要去灵泉寺,更不要去见徐老先生。”
房中忽然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窗外的缓缓风声。
“裴拂之,他是老师故交,若真要论,我们也得称他一声老师。”
“呵,不愧是你霍世卿,你这一说,倒显得我不顾情义,你可别装傻。”裴今尘跳了起来,恼得发笑。
“那日张问安的话你分明很在意,也是,事关你父亲与表兄,你又怎能不在乎?”
他又坐了下来,也觉当日霍凌秋太过冷漠。
霍凌秋绷紧下颌,手将杯盏紧握,“裴拂之,不要再说了。”
他却不管,继续开口:“靖元五年春末,你不告而别,独自驾马去往边疆,不做文臣,要做武将。你知不知道那时老师与我究竟有多担心你?生怕你死在边疆!”
“十年了,这样的话我从未在你跟前说过,因为我知道,无论是朝堂还是疆场,你都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你如今也做到了。”
裴今尘倏尔起身,走上前打开书架子下的一个柜子,从里层小心翻出几张纸。
“你可还记得靖元五年初春你在江州给我寄来的信?江州万亩青苗刚种下田,你作此信向我报喜,又写下心中所想。”
娇嫩的青苗不久后会长成绿浪,收成之时又会是万里金黄。
去年立秋,裴今尘亲眼见了这番景象——稻穗圆鼓,风吹稻浪。
裴今尘将信拍在桌上,霍凌秋只是瞥一眼,无数记忆顿时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让他喉咙发哽。
那时他心中有宏图壮志,渴望将来科举入仕,做一代文臣。
靖元五年,天翻地覆。他离开舅舅,离开京中师友,义无反顾地去往边疆,将青衿换成戎衣,将笔墨换成刀剑,京中的一切风华都与他无有相关。
“靖元十年,你可差一点就死了!霍世卿,你可曾后悔?”
裴今尘忽然问他,无比认真。没有人知道靖元五年他父亲与表兄棺椁回京那夜他是如何做出去边疆为将这一决定的。
霍凌秋抬眸,眼神坚定而不可动摇,他答得很果断:“不曾。”
十年浴血,他早已与过去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他所有的言行与态度,皆是大将风范——果决、坚定。
甚至有时是冷漠淡然。
“裴拂之,为将虽险,可我从不害怕,更不觉它不好。我的父亲、舅舅、表兄皆曾是将,我又怎能安心留在京城?裴拂之,文臣之路,从不属于我。”
两人间是冗长的沉默,裴今尘率先开口:“那十年前的事,你要不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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