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废物!我叫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让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天和二十四年夏末,数月暴雨连降七城,除都城永安外,七个藩王半数封地近似泽国。
四个月前,三位异姓王联名上书请求天朝皇帝拨款赈灾,七日之内,三十万两赈灾款从永安出发,按理而论,由虎贲亲卫一路护送直下西南,半月即可到达灾区,但亲卫军的车队出永安后,路经泉林山阴处,竟一夜之间,全数凭空消失了。
不仅银两车马失踪,八十四名由虎贲中郎将从亲眷子弟中精挑细选,七岁入营,十年不分寒暑铁血练就的影卫也全数消散在永安城外焦灼**的空气中。
三个月来,调查的人马流水似来回,却没有任何一丝关于赈灾款的实质消息。
天子惊怒之下,立即调遣去年刚刚驻守封地的楚渊王回都议事。
今日早朝,文武又就如何处理这件棘手之事争论不休。赈灾款,连同十日前霖羡王在安越起兵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让满朝文武有了两派不同的意见。
以太尉欧阳致为首主张以武力积极镇压,理由是我天朝国富民强,七大藩王不过一人起兵,不足为虑,如不趁其根基不稳之时绞杀,一旦有人依附,处理起来便会麻烦许多。
以宰相李宥融的说法,藩王叛乱该以安抚为主,因霖羡王祖父为前朝宰相,投诚后封异姓王,更不该以武力压制,让其他前朝投诚的亲王贵胄心生疑虑。霖羡王封地受灾并不是七个藩王中最严重的,此次起兵,必有蹊跷,应先安抚为主,待细细查明后再行处理。
欧阳致则怀疑赈灾款是霖羡王劫走,不仅可以充足军资,还可以让朝廷失信于其他藩王,让天下人心动摇。
李宥融反驳说,虎贲亲卫押送,仅仅才出永安便全数失踪,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实在有悖常理。如果是霖羡王所为,必然有蛛丝马迹,并不会连一个过夜驻足的锅灶痕迹都没有留下,虎贲军法甚严,军人不得夜宿任何酒肆宅邸,必然是自己生火做饭以防毒杀,一路行来都有迹可循,独独到了泉林山阴这一夜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而泉林山乃玄狐地界,是否是妖狐掠了去也未可知。不该妄自揣测再生事端。
本来唇枪舌剑争论的极是热闹,这一声呵斥,大殿顿时鸦雀无声,随后便是一片伏地跪落的声响。
其实当时大殿上有点地位的官员都在各抒己见,可皇帝这句,却独独对的是最后发言的楚渊王。
此刻楚渊王静静伏在地面,心中念想千回百转。他昨日才一身风尘入都,只带了数名亲卫策马急驰而来,谋士幕僚均留在封地。离开永安一年有余,虽有密报时时送达,但是更机要的一些事情,并不是他安插的那些探子能够听到的。
他不过是顺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想了解清楚朝中近日的局势再做判断,就被父君厉言相斥,而且当着满朝百官,以及,那位最近听说风头十分强劲的胞弟晋阳侯的面。不由心中一窘,还没想好如何应上,天和皇帝脚步橐橐,已经转向了另一边。
“晋阳侯,你怎么看?”
晋阳侯闻言抬起头望着这个立在他面前的男人。这是他的父亲,也是整个天下的主人。
但在他的印象中,对于这个父亲并没有过多的记忆,或者说,这盘螭卧龙的大殿,这衣冠楚楚的满朝文武,这一张张滑过眼底若真若假的面容,都是他从不熟悉的陌生。
他的记忆,并不是从四岁记事开始的。
晋阳侯顿首再拜:“儿臣以为,不论是霖羡王叛变,或是赈灾款被劫,其缘由都在于水患,水患生而民心乱,民心不稳才会被人有机可趁,此次水患百年难遇,各地藩王优养已久,处理灾情的能力必然有限,光靠他们自己处理,必然民怨尤甚。而水患之后必有瘟疫饥荒,我朝人才济济,父君可先考虑派遣太医,司空去藩王属地查看灾情,联合当地药铺,预先布控防止疫情扩散,并将水利疏导,避免大堤崩坏所导致的二次水患,至于赈灾款,如何查找再行商议,但银子要先用出去,可先聚合民间商会,让本地大贾先承担,写下官方借据,后续我国库充溢再行赔还,可本息兼收,又得名声,我想他们是愿意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没有说话,面色阴晴不定,顿了顿又继续说:“至于霖羡王叛乱,臣以为不能凭信报的消息就定战定和,需要派遣亲信使者先接触一次,试探霖羡王的真实起兵意图,若只是情势所迫,那便好说,怀柔安抚,助其摆脱困境即可。若真有不臣之心,儿子以为.....”他眼光垂落,眉心不可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不必动兵,此人一死,兵祸可消。”
一语言毕,殿中一片寂静。随即而来的,是嗡嗡的议论之声,虽听不清言语,但几位老臣并未出言再柬,可知这番话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楚渊王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觉察到自己的冷汗浸透了衣领,按在青石砖上的指尖不禁微微用力:他幼年时明明是个连人都人不清的傻子,为何短短几年间竟能周全至此?他此番回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一众大臣跪伏于地,心潮澎湃覆雨翻云。暗暗以眼角神态交流,有心生仰慕者,有钦佩者,有讶然者,有恍然大悟者,也有漠然笃定者。但更多的,是悄悄抬起眼,望向这位长身玉立,侃侃而谈的青年,心下升起了无数的疑惑。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只有两位嫡子,长子是举国皆知的楚渊王,次子,便是这与楚渊王端木靖一母同胞,年龄也只相差一岁的晋阳侯端木鸾。
但他幼年失慧,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和端木靖心有百窍玲珑剔透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端木靖四岁可诵诗书,八岁马上弯弓可射麂鹿,十三岁随军征伐边境,十五岁因战功封楚渊王,本该成婚就去封地,却因为皇后喜爱,硬生生在封王之后被留在永安呆了五年,直到去岁,才被皇后依依不舍的送去封地。
而晋阳侯端木鸾今年二十岁,还朝才几个月,也只是个侯爷。对这个晋阳侯,大多亲贵都没有多少印象,因为幼年懵懂,常年只是圈养在珑翠阁中,几乎未曾见过。今日也是第一次上朝参与国事。
听说侯爷十四岁时,因见到父君叫了句姐姐,次日就被皇帝直接派人送去碧落凌霄城,拜当世第一修仙大家拂云真人为师,随行的只有几个小厮侍卫,连伺候的嬷嬷都没有。
其实凌霄城自晋阳侯出生发现失智后,十几年来数次遣人来请,想要以仙家之力相试,看看能否让二皇子恢复神智,皇帝都不置可否,未应承,也未拒绝,众人皆觉得还是不舍得,这次果断送去,可见是气的急了,也大有放弃之意。
本就在人人以为这个二皇子再也无法回朝的时候,今年除夕之时,拂云竟亲携一个丰神俊朗灵秀非凡的端木鸾归来了!
回朝至今不过数月,晋阳侯端木鸾这个名字就如一块重石,激起千层浪般在都城永安的宗室贵族中传开了。
众人不是不了解碧落凌霄城的本事,但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天生的痴傻之人,竟能给教养成一个进退有度,胸有丘壑的翩翩公子,居然还写得一手法度谨严的好字。
侍郎金辰风曾捧着他的手札断言这笔字至少要有二十年以上的苦功,且风格神韵像极了一位极其厉害的仙家前辈。
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虽然与端木靖不是孪生兄弟,样貌却极为相似,粗看时仿若一人。只是今日比肩而立,才发现端木鸾比其兄长要高出寸许,但眉眼间除了神色外,并无二致。
众人伏地,只听皇帝回转身来语气温和:
“按他说的办,你们拟个章程上来我看,散了吧。”
等到皇帝离去,众人才慢慢爬起,嗡嗡的议论声若隐若现。
端木鸾慢慢起身,侧脸就见到了他那个实在不怎么熟的胞兄楚渊王。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着这个哥哥,远游冠下眉长入鬓,黑玉般莹亮的光泽在眼中缓缓沉沉,鼻若峻峰,微微侧颜的轮廓更是显得刀裁斧凿妙到极处。明明是一副端正严肃的表情,薄薄的唇角也似略略含着笑意,恭谨又疏离,只皮肤白皙的有些过分,夏日的光透过高高的雕花窗投进水漫青砖的大殿,映射在他的身上,远看去面上似笼着一层淡淡莹光。
他身量纤长,穿着一身与自己近似的皂色朝服,站在离他十余步处,被一群老臣围着说话。端木鸾心道,这大哥,还真与我有十分相似。只是我比他身量高些,眼睛似乎也大些。想着又暗暗笑了一下,我同他比什么。
一边想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端木靖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来,在人群中对他轻轻颔首,他看着大哥一时脱不开身,便对着他恭敬一揖,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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