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鸾虽是皇子,却只是晋阳侯,不是王爷,府邸是今年春天匆匆翻修了前太傅李锦言的宅子赐于他,并未重建新邸。
李太爷秉承先帝风尚,为人俭朴谦恭,是现任宰相李宥融的父亲,虽是一人之下,宅子却略显局促,因为怕有刺客藏匿,所有靠外墙的地方都没有种树,无一丝阴凉。
花园间也只有几块山石,一弯溪水,一张弈台,漫漫散散的种了一些低矮的花草灌木,显得主人志趣不在于此。进深略浅,又有重重门户紧闭,在骄阳似火的正午,竟没有一丝风。
端木鸾穿过垂花门,走过回廊,待到内院已经汗透重衣,推开房门,只觉一阵凉意沁来,隐隐有冷冽的青桂香浮动,十分怡人,便觉心神一松。
侍婢墨痕和丹洛各捧了衣裳进来,不便行礼,微微一蹲:“侯爷金安。”
“嗯。”
两个侍婢默默帮端木鸾换下朝服,见里外都已湿透,墨痕便低声对丹洛说:“你去给侯爷拿套小衣来。”
丹洛退后一礼,盈盈去了。端木鸾见墨痕伸手去解他的衣扣,便道:“你去把我那个雨过天青纱衣拿来,再把那个矮榻搬到靠窗口放着。”
等墨痕搬好矮榻拿来罩衣,端木鸾正在屏风后换小衣,丹洛侍立在门口,见她从内室转出便走过去轻轻牵了一下她的衣袖,下巴朝屏风里微微一扬,斜眼看了下屏风,又抿嘴笑了一下。
墨痕随即就明白了她的揶揄,心神一荡,也低头浅笑了一下。
自第一次在院中见到晋阳侯,这一家子刚从宫里十分不情愿被分派到这个不得宠侯爷府上的莺莺燕燕便精神一振,多日的忧郁苦闷全数飞去天际,似被施了魇术,眼中心中只见得这个缓步而来的男人。
他应是纵马而回。
穿着荼白的袴褶窄袖剑服,身量颇高,却显得纤长雅致。领口处层层金线滚出不到头的云纹。
墨玉般的长发被镂金冠高高束起,虽驰马而来却丝毫不乱。
冠上金丝云窝里并排嵌着四颗拇指大的东珠,在暮春黄昏的光晕中随着每一步走动隐隐发散着月光般柔润的色泽。
他闲闲踱步而入,好像没有表情,唇角却略略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双眸大而明亮,睫毛纤长似女子,鸦羽般在光洁白皙的颊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
他眨眼很慢,像是在看你,又像是没有看你。
若当真定定看着你时,极深的瞳色中便像有一道光或一柄剑,从暗蓝的深渊处脱鞘而出,直击人心。
墨痕记起他看她的那一眼,心忽然又跳了起来。
那是管家述说她是内侍总管的时候,他脚步略顿了顿,转头看向她,但当她慌乱地跪下回话的时候,他又像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薄薄的唇轻轻一抿,转身走了。
正胡思乱想,端木鸾已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墨痕忙急行一步,给他罩上了纱衣。
“你们去吧。”
”是。”
墨痕和丹洛看着端木鸾已经靠上矮榻,便躬身退去。
端木鸾觉得有些困倦,房中无人,便拆了冠戴,散了束发,柔顺的长发瞬间似瀑布般滑落肩头,闲闲垂下,越发映衬的面色莹润白皙,唇色绯红。
回朝以来,他常常这样一个人长久的呆在院子里,或弹琴,或看书,或练剑,不务政事。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从一个红漆木盒中拿出个小小的银色绣囊,深蓝色锦带束口,上面用小篆绣着“碧落凌霄”。
这是师父临别时的赠礼。
那日他忐忑打开的时候,发现只有一片棉纸,上面端正的写着四个字
“勿动杀心”。
“我自幼蒙昧,师父说是我生来缺了一支魂魄之故。”
他握着绣囊,眉心轻轻皱起,
“但缺失的魂魄是如何回复的,师父却始终不肯告诉我。又说不能过多干涉朝政,勿起杀心,但求一生平安无事。
我也本以为可以韬晦度日,可这数月看来,在朝中浮沉,本就是名利杀戮场,怎能保证一世平安?”
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剑架上的银色佩剑,这是师父赠与他的一把藏物,是师祖亲手锻造,剑名玄机。
二尺三寸,比普通佩剑要短小些,剑刃极轻薄,流光若秋水,未开血槽。虽然轻薄,却是一件难得的神兵利器,
他试剑时一剑便斩断凌霄城后山封印神兽的千年铁链。
忽然想起了师父当时的表情,不由轻笑了一下。
“我又为何对凌霄城所有密法武功如此了如指掌,第一次拿起玄机,就像是练了一辈子的剑。
还有我这一手字,从未练过,但魂魄回复之日便能提笔以那样好看的行草为师兄写下他梦寐以求想要一观的霜落烟华功法。
虽被师父训斥,但实实在在一字未错。
难道是我的魂魄修炼过凌霄城的功法?
还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什么真人仙家的魂魄?”
“咔嚓~~轰隆隆~~”
一声惊雷平地而起,将端木鸾惊的一怔。
“嘎~”的一声,窗被风猛然吹开,狠狠撞在墙上,风呼啸而入,将他肩上长发吹的如燕翅般在身后扬起。
身上纱袍飘飘鼓荡,如此清凉!
端木鸾随手拿起一段锦带将长发在肩后松松束起,靠在矮榻上,一手支额,一手执着一卷书,借着风渡过午后倦怠的时光。
”你再说一次,人是不是你杀的?”
“对......都是我,都是我杀的,但是他们全都该死!”
“杀人者,以命偿!”
“对,让他偿命”
“杀了他,杀了他!”
暗红的空气中,只听见一片呼喝,群情激愤。
“不!不是的!不是他,是你们逼他的,是你们放出了煞星,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不是他!不是他!”
一个女子的声音越众而出,因为呼喝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嘶哑,还带着深切的绝望。
“我只知道人是他杀的,我只知道,刺进霄岚胸口的,就是他那把长生剑!
你说的什么煞星,是什么东西?我只要他偿命!”
粗狂的声音感觉已经快要失去控制。下一刻就要将凶手一剑刺死。
“不,不要!你们想要怎样,放手!你们要怎样?”
女子声线颤抖,惶恐至极。
“我要怎样?我要让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这个人,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的彻彻底底! ”
“不要,不要啊!”
女子的声音在绝望中含着浓重的哭腔。
“不要,不要杀他,你们杀了我吧,我愿意替他去死,求求你们,放过他!”
“再啰嗦,我连你也一起杀!“
“啪”,端木鸾手上的书掉落在榻上。
他缓缓睁开双目。
呵,又做梦了。
这样短,也能做这样惨烈的梦。
他自失的笑了一下,像是要甩掉刚刚梦境中那片悚目的暗红,轻轻摇了摇头。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小尾巴印在他的眼里。
他以为看错了,定睛再看,在他的榻尾,真的有一个毛茸茸的小尾巴!
“咔嚓!”
又一声炸雷,竟像是落在他眼前的院子里。
银龙闪耀,雷声震耳欲聋。
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的可怕,像是战鼓般咚咚敲打着地面,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寸多深的水。
他回首看着这个只露出二寸余的小尾巴,除了毛茸茸,还拖着一丝水痕,嗯,必然是进来避雨的一只小兽。
他想,如果此刻惊了它,它或许会跑出去,外面那么大雨,还是让他在这里呆一会儿吧。
这是什么小兽?
他默然又看了会书,心思却都在那条小尾巴上。
看形态,像一只幼兽,看样子,像是.......一只狐狸?
他这样想着,轻轻翻过身子,想从另一面俯身去偷偷看一看。
这一看,还真是一只幼小的狐狸!
小兽似乎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尖尖的小耳朵还在微微颤抖,尾巴并没有完全卷住身体,只是有些松散的耷拉着,看起来又沮丧,又可怜。
端木鸾怜爱之心顿生。
他轻轻慢慢的下了榻,绕到榻尾,想试着蹲下来。
但怕惊扰了小兽,便没有出声。他还没完全蹲下时,
忽然小兽从毛茸茸的尾巴里抬起了眼睛看向他,他吓的立刻退后一步,
“不不不,我没有恶意,你想要避雨,就在这里避吧,我退后一些,你不用害怕。”
他摊开双手,又退后了三步,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
小兽没有动,只定定的看着他,
深碧色的眼睛在通体玄色的毛发间显得诡秘异常。
事实上,这是一只相当凶猛的玄狐。
可不知怎的,端木鸾明知玄狐孤僻凶残,却仍觉得这双凶狠的眼睛瞪向他时有一点点的,
嗯,可爱。
他想了想,慢慢退后,从桌上拿起一片鹿脯,又慢慢走回来问:
“你饿了吗?想吃这个吗?鹿脯,你应该喜欢的,我不过去,你接着啊。”
他伸手将鹿脯丢了过去,准头极好,正好落在小兽的嘴边。
端木鸾满心期待的等着小兽吃他的鹿脯,良久,小兽的耳朵轻轻转了一下,像是看见端木鸾的那一刻被惊呆,现在才缓了过来似的,低头闻了闻鹿脯。
他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
小兽伸出粉色的小舌,轻轻舔了一下鹿脯,像是不知道这是何物,继而耸了耸鼻子,张口就将鹿脯吞进了口中。
端木鸾心中一喜,笑了起来,“啊,喜欢吃鹿脯,饿了对吧,来,我这里还有好多,你要不要过来吃?”
玄狐像是觉察出他没有恶意,竟慢慢站了起来,试着向他走了一步,摇摇晃晃,重心不稳。
不对!
端木鸾转眼一看,刚刚它俯卧的地方有一滩血迹!
再仔细一看,右后腿轻轻抬起,不能着力,
它是受伤了。
端木鸾手伸的长长的,将鹿脯盘放在离玄狐三尺左右的地上,慢慢退开,在远处打着手势一字一字的说:
“你的腿~受伤了,我看你还是不要动,先吃点东西,趴着休息一下,一会儿我给你包扎。”
玄狐似是得通人性,闻言低了头,慢慢挪到鹿脯边,吃了二三块鹿脯,便卧下不动了。
端木鸾不敢唤侍婢进入,怕惊扰玄狐,就自己跑进内室去寻伤药,好在从碧落凌霄城回来时师兄师妹们赠的伤药都当作礼物保存了起来,挑起来选择甚多。
他拿了白玉生肌散轻轻出来,看见玄狐依旧俯卧在鹿脯旁,心中一松。
原本他以为它会趁他不在离去。
端木鸾轻轻蹲下身,把伤药指给它看,
“这是.....”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药~可以治你的~伤。”他伸出手去慢慢接近小兽,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你伤在何处?”
小兽将头扭开,但却没有动,似是放松了警戒,
他像是得了圣旨般高兴,慢慢靠近,用手轻轻碰了碰小兽的毛皮。
虽然淋了雨,玄狐的毛皮却丝滑像一块冷玉,他渐渐用手轻抚它的背脊,小兽像是并不抗拒。
此刻端木鸾已经看清了它的伤,右后腿以奇怪的姿势弯曲,一截断骨破皮而出,显而易见,这是被重物击打后的骨折。
端木鸾一边抚着它的背脊一边说:“你们玄狐都有修炼吧,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的腿.....”
他做了一个折断的手势,“断了,需要固定,嗯,接骨,不然你的腿以后就不能走路了。听懂了吗?但是.....这个非常疼.....”
他好看的眉梢扬了一下,
“对,非常疼。你.....可以咬着一个鹿脯.....好不好? ”
说着他站起来开始找固定用的木板,看见皆不合用,就从剑架上拿起玄机,走过去对玄狐说:
“我要用剑削下一块木板,不是要伤害你,你不要害怕啊。”
说着他背着身子抽出了剑,玄机明若秋水,乍一出鞘光华四溢。
忽然,他从玄机的剑身上看见一个玄衣的青年。
一恍,就不见了。
他回过头,仍是玄狐俯卧地面,只是深碧色眼光一闪。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又想,不会,我不会看错。
于是他转过身对玄狐说:
“看吧,我说你是修炼过的玄狐,你是不是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啊,要不你变一个,会有毛吗?没有吧,这样我方便包扎一点,不然你的毛上许多泥沙,进入创口,怕日后难以愈合。”
玄狐闻言,像是微微一动,端木鸾以为它要化形为人,正在期待,
就听见玄狐“咛”一声,头伏在前爪上,像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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