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铁匠】
一尘吩咐柳池几句,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詹佶迫不及待地问:“师叔,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计划?快告诉我吧。为什么要见太守?”
一尘道:“我是有个计划,詹佶,你想报仇对不对?也想要这这天下对不对?”
詹佶点头,说:“我知道,这两件事都不容易。”
一尘道:“是的,要成便一起成,要不成便都不成。如果只是刺杀皇帝,不成功便成仁,齐娘娘的冤屈也不能洗刷,刺杀后也要背负弑君罪名,或当场毙命,或亡命天涯,遗臭万年。你师傅和母亲也不想你过这样的余生。”
一尘接着说:“如今新皇矫诏继位,你若要问鼎天下,又如何取而代之呢?”
詹佶道:“发兵?”
一尘说:“不错,打天下要兵马,得天下要民心,守天下要能臣,如今你一样都没有,不是我说,二皇子若真如我所料,起兵反了,他胜算都比咱们大。”
詹佶气馁,垂头一语不发。一尘笑了,说:“你没听过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我们就先打扫屋子。”
詹佶抬头疑惑:“什么屋子?难道……要打杜太守吗?”
“不是打太守,是借太守之力。詹佶,我说的屋子,就是你母亲的故土弘农郡。你外祖父为守护弘农而死,追谥弘农县侯。你是齐太守的血脉,弘农子民也是你的子民。不能抗击外敌的君王,不配为君。你若杀退了及戎,自然就得了弘农的民心。”
詹佶问:“我看街上的及戎人不少,还没看到他们的大军,想必人数更多,我们我们观里只有十来个人,怎么跟他们打啊?”
一尘道:“自然不是只有我们。你肚子饿了吧,先吃饭再说,我带你吃个好吃的。”
柳池已将马车停下。三人走进一家小饭馆,詹佶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一尘道:“弘农羊肉汤最有名,只要是做羊肉汤的,无论馆子大小,每家味道都不错。”
不待一尘吩咐,柳池已经去柜台熟练地报了三碗羊汤,六个烧饼,又回来问道:“我想吃糊卜,师兄自然不吃,阿吉要不要尝尝?”
一尘道:“那必须要尝的,来两碗糊卜你们吃,再来一个爆炒羊肚,一个醋溜豆芽。”柳池应了,去柜台报菜。
一尘对詹佶说:“柳池松风他们都爱吃羊肉糊卜,过一阵馋了就专程进城来吃。你也尝尝。”
须臾饭菜已上,柳池迫不及待地大口扒拉糊卜,一面含糊地招呼詹佶吃饭。只见羊肉汤汤色清亮,清香扑鼻,上面飘着点点油星,碧绿葱花。筷子挑起来里面有煮得烂熟的大片羊肉,红薯粉条、羊血切丝铺底。糊卜猛一看像一大碗烩面条,其实用的是特制饼丝,入口柔韧筋道,用羊汤佐以豆芽等蔬菜烩制。既有羊汤之鲜美,又比羊汤饱腹,弘农人无不爱吃糊卜。詹佶称赞道:“没想到有这样的美食,竟比……好吃百倍!”他差点说出宫里二字,生生忍住,幸亏柳池埋头大吃,压根没听他说话。
一尘笑道:“小馋猫,那是因为你这些日子在我们观里吃得清淡,快把烧饼掰碎了泡进汤里吃,更美味。”
詹佶看那烧饼,金黄酥脆,中间鼓起,表层一圈圈的酥皮已经要掉下来,忙含在嘴里,顾不得说话,也像柳池一样大快朵颐。
一尘笑着看两个半大小子狼吞虎咽,自己微微抿了几口汤,皱眉在胃脘处按了按,放下筷子等他们。
二人风卷残云般将桌上饭菜扫荡了大半,詹佶看着一尘碗里的汤只少了一点,烧饼也没动,不禁埋怨到:“师……表兄,你就是叶公好龙,总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端上来你又一口不吃。”
柳池担忧地看了一尘一眼,说:“师兄,晚上回去我给你熬点粥吧。”
一尘道:“嗯,没事,我饱了。你们吃好了咱们就去邱铁匠那里。”
上了马车,詹佶问道:“师兄,我看你吃得实在太少了,你一天吃不到两顿,一顿只两三口就饱了。你这么瘦,是不是生病了?我夜里听到你咳嗽了。”
一尘笑道:“我没有病,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我又不长身体,吃那么多干嘛。”
詹佶气得撅嘴:“我师傅也不长身体,他吃得比我还多,一顿要吃两碗饭呢。”
一尘微微按了按胸腹,说道:“好了,我以后多吃就是,一定超过你师傅。”
詹佶这才笑了:“师兄,你接着刚才的话说罢。你还没说怎么去打及戎。”
一尘说道:“詹佶,你在路上也看到了,及戎人已经可以大摇大摆在弘农城里出入,他们的帐篷也扎到了大路边。你若去孟村一带看看,就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了。其实他们人不多,主要是朝廷龟缩,不修武备;杜太守只重钱财,私开边贸,放任流寇,及戎才如此猖獗。我在咱们后山顶上观察过,孟村营敌军最多,王垛营次之,加起来左右不过百十人。只是他们把持了孟村渡口,可自由来往两岸,抢了财货,人马就随时撤回北边运城,过些时日又换一批人来抢劫。”
一尘歇了一下,喘口气,继续说:“当年是齐太守激烈抵抗,双方才打的有来有回。如今这么僵持,就像钝刀子割肉,及戎掳掠人口财物,蚕食村镇,他们都不用攻城了,杜太守已然狼狈为奸,弘农郡守形同虚设,这城池早晚是他们的。我们想打破僵局,必然要一个突破口。杜太守贪财好色,我们以利诱之。他不愿出兵,我们就逼他出兵。及戎按兵不动,我们就引蛇出洞。”
一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说:“到了,我们下车吧。”
这是一条柳树巷,巷子头上有几家金银首饰铺。他们的马车停在巷尾,此处比巷头破败了几分,几间茅屋里传来叮叮铮铮的打铁之声。邱铁匠的铺子便在这里。
一尘道:“我看你有些困了,就靠在车里眯一会儿,我找邱铁匠说几句话就走。”
詹佶道:“不,我随你去。”
一尘摆摆手按住他,独自下车走铺子前面,高声叫到:“邱大哥在吗?”
一个大汉掀起帘子出来,正是邱铁匠邱大壮。他惊喜道:“是小道长,好几年不见了。”两人寒暄了几句,一起走进屋内。
詹佶在车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感到座下震动,原来是邱铁匠将几个大箱子塞进马车。他抬头看到詹佶笑着说:“小老弟,天冷,这壶酒拿着路上喝。”不由分说将一个酒葫芦塞给詹佶。
一尘也上了车,笑道:“他还小,喝不了酒。”
邱铁匠道:“那可得跟你好好学学。你像这么大都能把我喝倒了。”
一尘爽朗地笑了,跟邱铁匠挥手作别,邱铁匠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
一尘道:“阿池,把车赶到涧河桥下僻静处,我们都歇会儿吧,晚上还要打起精神干正事。”
柳池答应了一声,扬鞭赶车。
詹佶看一尘闭目养神,眉头微皱,不敢打搅他,也闭了眼假寐。心里却在好奇邱铁匠说的话,他见过一尘偶尔小酌,难道深藏不露,酒量颇好?随着马车晃荡,詹佶很快又低着头打起瞌睡。
一尘并没有睡着,马车晃得他微微恶心,幸好柳池很快在桥洞下停住车,放马儿喝水吃草,他才忍住没有呕吐。他使劲按住胃部,苦笑一声,近来食量愈发小了,稍有冷热刺激便胃脘疼痛,这残破身躯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完成师兄心愿的那天。幼时坠崖之后,肋骨断了几条刺破脏器,呕血数月,师兄将止血药丸碾碎,和着羊奶给他喂食。止住血后还是不能正常进食,师兄用小米粥泡蛋黄一勺一勺喂给他。几年后他还是习惯软食,他是医者,怎会不知稀粥流食并不利于调理脾胃,但他是脏器内伤,克化不了生硬食物。观里众人都说他活不久了,师兄硬不信邪,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师兄就抱着他像喂小婴儿一样喂他吃蛋黄米粥,半年后他能坐起来自己吃饭,却还不能下床走路。
一尘摸着双腿,左腿断了两处,大腿股骨有明显突起,小腿略有弯曲,那是断骨硬接之处。师兄说他大腿骨如螺旋般扭断,他从未见过如此骇人伤势,简单固定后回到观里,师傅也说无法接好。师兄狠下心,将皮肉割开,断骨旋回,硬塞进去重新接上。右脚踝到脚后跟碎成一把渣子,至今仍有碎骨,站立时向外扭出,无法回到正常角度。他用内力提气走路,短时间看不出异常,但没人处放松时就一瘸一拐。所以一尘总是一袭青袍,盖住脚面。右手断指,是无法掩饰的明显残疾。左臂肘部断骨缺失一截,不能平伸,也不能举过头顶。他总是习惯将左臂屈于胸前,有时手持折扇,或一册书籍遮掩。在人前,他伪装成翩翩公子,仙风道骨;在人后,看着自己的破败躯体,他自惭形秽,无数次想了却残生。但师兄不嫌弃他破败不堪,把他这个破布娃娃一点点缝缀起来,注入生机。师兄的恩情不报,他不能死。师兄走后,他发疯一样逼自己练功,他相信师兄是去做大事去了,只要师兄有召唤,他这条命还是要还给师兄的。没想到没有等来师兄,却等来了詹佶。他看着像小猪一样呼噜呼噜打盹的詹佶,心里说:“师兄,这是你留给我的使命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等我助詹佶完成大业,就去见你,到时候你的阿晨就不用再受这具身体的苦楚了。”
一尘闭目养神,意识恍惚,直到车门外想起“邦邦”的轻叩之声。他睁开眼,听到柳池低声说:“师兄,邱大哥来了。”他应了一声,掀起帘子,邱铁匠一身黑衣劲装,下半张脸裹着黑布面纱,眸子精光闪闪,站在马车边。
一尘问:“嫂子和孩子都安顿好了吗?”
邱铁匠邱大壮回答:“安顿好了,我送他们母子四个先去岳丈家暂住,阿兰说等咱们起事后,她去大营做饭。”
一尘道:“嫂子女中豪杰,做饭也忒委屈她了。不嫌弃的话就跟着咱们,打理营中事务,只是苦了孩子。”
邱大壮说:“跟着爹娘才不苦,也能跟你学识字。若是呆在弘农,不知哪天被及戎抓去奴隶了。听说他们抓了好多铁匠木匠手艺人,你看我隔壁几个铺子都空了,都吓跑了。”
他们低声说着话,詹佶揉着眼也醒了。
一尘回头说道:“詹佶,我们现在去乐坊会会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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