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二年,冬。
江南苏州连下了三日雪,黑云压得极低,冬日寒风吹过地上的青石板,卷起碎雪沫子,打在沈府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往日里充斥着祥和惬意的沈府,此刻却被一层死寂笼罩——府门外,两列身着玄色铠甲的禁军持枪而立,好奇的百姓流民缩了缩身上的破袄不敢靠近,门楣上“御史第”的鎏金匾额,已被禁军贴上了封条,红底黑字的“封”字,像一道血痕,刺得人心头发紧。
“沈敬言接旨——!”
尖利的宣旨声穿透寒风,从府内正厅传来。沈清晏躲在东厢房的雕花窗后,手指死死攥着窗棂,指节泛白。她才十六岁,梳着双丫髻,身上还穿着件藕荷色绣折枝莲的袄子,本该是在暖阁里跟着父亲读《资治通鉴》的年纪,此刻却只能透过窗缝,看着父亲沈敬言——那位刚正不阿、总说“为官当为百姓谋”的江南御史,身着绯色官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宣旨太监捧着明黄圣旨,声音没有半分温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御史沈敬言勾结北胡,私通敌国,获罪下狱,家产抄没,家眷流放,充军妓,钦此——”
沈敬言沉默良久,两声冷笑,低头道“我沈敬言忠心耿耿,从未与北胡有过半分往来!”,声音骤然加大,“李嵩那贼人陷害我!”
李嵩——当朝内阁首辅,也是父亲上个月递奏折弹劾的对象。父亲在奏折里写了李嵩纵容党羽贪墨淮扬赈灾款、克扣边境军饷的罪证,可奏折递上去不过十日,“通敌”的罪名就落到了沈家头上。
宣旨太监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沈敬言膝弯上:“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圣旨已下,沈大人,岂容你狡辩?来人,拿下!”
两名禁军立刻上前,架住沈敬言的胳膊。沈敬言挣扎着,绯色官袍被扯得歪斜,他却仍转头望向东厢房的方向,目光穿透门窗,精准地落在沈清晏藏身的位置,嘴唇动了动,沈清晏知道父亲说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沈清晏的眼泪瞬间砸在冰冷的窗棂上,她扭身冲出去,却被身后的老仆张忠死死按住。张忠是沈家的老仆,从父亲还是秀才时就跟着沈家,此刻他满脸是泪,却死死捂住沈微婉的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大小姐,不能出去!出去就是死!老爷要您活下去啊!”
正厅的混乱还在继续。沈夫人陈氏听到“家眷流放,充军妓”四个字,脸色惨白如纸,她没有哭嚷,只是默默爬到沈敬言身边,整理了一下他被扯乱的衣领,轻声说:“老爷,我信你。黄泉路上,我等你。”话音落,她猛地一头撞向旁边的明柱,鲜血瞬间染红了柱子上挂着的《戏水图》——那是父亲去年亲手画的,说要留给清晏当嫁妆。
“夫人!”沈敬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却被禁军死死拽着往外拖。沈清晏在窗后看得真切,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张忠赶紧扶住她,背起她就往厢房后的小角门跑。
角门常年锁着,张忠从怀里掏出钥匙,手抖得半天插不进锁孔。外面传来禁军的喝问声:“门怎么锁着?给我撞开!一个都别漏!”
“大小姐,抓紧老奴!”张忠终于打开门,背起沈清晏就冲进了门外的芦苇荡。芦苇荡紧挨着太湖,冬天的芦苇枯黄一片,寒风刮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混杂着积雪。张忠怀里揣着个布包,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半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不到身后的追兵声,张忠才把沈清晏放在一处干燥的芦苇丛里,自己则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解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半块温润的白玉佩——那是先帝赐给沈敬言的,玉佩上刻着一个“沈”字,是沈家的传家宝,还有几两碎银子和一套粗布男装。
“大小姐,”张忠抹了把脸上的雪和泪,声音沙哑,“是李嵩害了大人。他怕大人的奏折扳倒他,就先下手为强,买通了太监和禁军,给大人扣了‘通敌’的罪名……沈府的人,除了您,恐怕都……”
后面的话,张忠没说出口,可沈清晏懂。她看着那半块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的“沈”字,父亲教她读书的场景一幕幕涌上心头——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忠”字,说“忠不是愚忠,是对百姓忠,对天下忠”;父亲给她讲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若有才华,亦能安邦定国”;父亲教她外邦胡语,还说要请师傅教她武功,等不到了,都等不到了。
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沈清晏的脸颊滑落,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小冰晶。可她没有哭太久,很快就擦干眼泪,眼神里的悲痛渐渐被一种坚定取代。她攥紧那半块玉佩,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抬头看向张忠,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张叔,我不能这样逃亡。我要活下去,我要去上京。”
“上京?”张忠愣了一下。
“对,上京。”沈清晏的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大靖都城的方向,“父亲说过,天子脚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我要改男装,去参加科举——我要考中状元,入朝堂,只有这样才能在皇上面前告御状,亲手扳倒李嵩,为父亲洗清冤屈。”
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父亲昨天刚给她讲完的《兵法》抄本,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多了几分少年人少见的沉重:
“而且父亲常说,如今朝堂积弊,百姓受苦,流民四散,若能入仕,不仅要报家仇,更要为天下人做些事。我沈清晏,就算是女子,也要凭着这身才学,救这乱世,护这百姓,正我沈家风清气廉的名节。”
寒风再次吹过芦苇荡,枯黄的芦苇秆围着沈清晏,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她把那半块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雪还在下,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在苏州的寒冬里,悄然燃起了燎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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