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位于皇宫东侧,虽也金碧辉煌,但与乾清宫的庄严肃穆相比,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规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清。
沈云霓在內侍的引导下,穿过重重殿宇,最终来到一处名为“崇文馆”的殿阁。这里便是太子平日读书之所。
殿内熏香袅袅,书卷气浓郁。上首主位空置,下方设有多张书案。然而,此刻殿中只有寥寥数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坐在左侧首座的一位老者,身着正二品绯色孔雀补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正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周文渊。他此刻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本《礼记》,显然是在等候太子。
周文渊看到沈云霓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鼻翼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便又将目光投回书卷之上,态度倨傲冷淡。显然,这位以恪守古礼著称的老臣,对于沈云霓这个以“奇技淫巧”骤然得宠的“幸进之徒”,很是不以为然。
沈云霓也不在意,自顾自在下首寻了个位置坐下,默默调整着呼吸,抵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她能感觉到周太傅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实则带着审视与挑剔,如同芒刺在背。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殿外才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黄色四爪蟒袍的少年,在几名內侍宫人的簇拥下,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身形单薄,面容清秀,眉眼间依稀可见其父的轮廓,但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这便是当今太子,萧景玄。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周太傅行了个弟子礼:“学生来迟,请太傅恕罪。”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情绪起伏。
周文渊脸色稍霁,捋了捋胡须:“殿下既至,便请落座,今日我们继续讲《礼记·曲礼》……”
“周太傅。”萧景玄却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了下首安静坐着的沈云霓,带着明显的好奇与探究,“这位是?”
周文渊眉头微皱,似乎不满太子打断授课,但还是耐着性子介绍:“这位是翰林院沈侍读,奉陛下旨意,日后亦会参与殿下之讲学。”
萧景玄上下打量着沈云霓,眼神在他过分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歪了歪头:“你就是那个,算准了狄人在落鹰峡埋伏的沈云霓?”
他的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属于孩童的莽撞,毫无皇室子弟应有的婉转。
沈云霓起身,依礼躬身:“臣,沈云霓,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萧景玄摆了摆手,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手肘支着桌面,托着腮,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云霓身上,“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太傅教我们,兵者诡道,难以常理揣度。你怎么就能笃定,狄人一定会在落鹰峡,而且一定是三日内?”
周文渊的脸色沉了下来:“殿下!沈侍读或有急智,然治国安邦,终须依圣人之道,明礼义廉耻。这些机巧之术,非为君者所当沉迷……”
“太傅,”沈云霓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地打断了周文渊的训诫。她看向萧景玄,那双因疾病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却仿佛有清辉流转,“殿下所问,正是兵事乃至万事万物中,最有趣的部分。”
萧景玄眼睛一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有趣?”
“是,有趣。”沈云霓微微一笑,尽管这笑容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淡,“若将行军布阵,视为一场博弈。敌我双方,便是对弈之人。落子虽千变万化,但棋盘规则、棋子特性、乃至对手的习惯与目的,皆有迹可循。”
她顿了顿,感受到周文渊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却恍若未觉,继续对萧景玄说道:“狄人欲劫掠粮草,以充冬需。此为其目的。落鹰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是我军补给线之咽喉。此为其地利。秋高马肥,狄人骑兵机动性最强。此为其天时。综合其目的、天时、地利,再佐以其历年用兵偏好之数据……哦,便是记录在卷宗上的习惯。那么,在落鹰峡设伏,便成为了他们诸多选择中,成功率最高、收益最大的那一个。”
她的话语里,没有引经据典,没有空泛的道德说教,只有清晰的逻辑链条和基于事实的分析。
萧景玄听得入了神,下意识地追问:“那‘三日’呢?你怎么知道是三日内?”
“因为时间窗口。”沈云霓耐心解释,“狄人精锐潜伏,人吃马嚼,消耗巨大,无法久待。同时,朔风关军报已至京城,朝廷争论也需要时间。三日,是狄人判断我军做出反应、调拨物资最可能出发的时间,也是他们潜伏的极限。超过了,要么暴露,要么无功而返。”
一番话,将一场看似玄妙的“预言”,拆解成了冷静客观的“概率计算”与“行为预测”。
萧景玄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原本带着疏离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纯粹求知的火焰。这种剥开迷雾直指核心的思维方式,与他以往所接触的任何教导都截然不同。
“荒谬!”周文渊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书案,站起身来,指着沈云霓,气得胡须直抖,“沈云霓!你这是在蛊惑储君!为君者,当修德明理,垂拱而治!岂能如商贾般锱铢算计,如匠人般钻研机巧?!你将这些旁门左道灌输于殿下,是何居心?!”
沈云霓转过身,面对周文渊的雷霆之怒,神色依旧平静:“周太傅,下官以为,修德明理,与通晓世事规律,并无冲突。知礼,可知如何待人;知数,可知如何理事。殿下未来要治理的,是一个由万千人和事构成的复杂国度。若只知道德文章,而不明其中数据关联、利益博弈,如何能洞察民情,如何能评判政策得失?若连敌人如何思考、天下如何运转都算不清楚,空谈仁义,与纸上谈兵何异?甚至可能因无知而酿成大祸,那时,德又在何处?”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周文渊的心头,也敲在默默倾听的萧景玄心上。
“你……你强词夺理!”周文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自诩学问渊博,辩才无碍,此刻却被沈云霓这番融合了现代思维的“实用主义”言论,驳得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经典来反击。
“太傅息怒。”萧景玄忽然开口,他看了看面色平静却立场坚定的沈云霓,又看了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周文渊,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沈侍读所言……学生觉得,有些道理。多知道一些,总不是坏事。”
周文渊难以置信地看向萧景玄,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自己教导了数年的学生。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愤怒和失望化作一声长叹,颓然坐回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
“既然殿下觉得有理……老臣,无话可说。”他闭上眼,不再看殿中二人。
崇文馆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凝重。
萧景玄却似乎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沈云霓身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好奇、钦佩与一丝依赖的复杂情绪。
“沈侍读,”他轻声问,语气比之前软化了许多,“那明日……你还来吗?”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沈云霓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上。她看着眼前这位未来将决定她生死命运的学生,看着他眼中那簇被自己亲手点燃的、名为“理性”与“求知”的火苗。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太子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已经牢牢系上。
她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地在这寂静的殿宇中回荡:
“臣,奉旨讲学,自当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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