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中陆敬那番绵里藏针的警告,如同在沈云霓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她回到帝师府,屏退左右,独坐灯下,袖中那本无字账册似有千斤重。
陆敬看穿了什么?看穿了多少?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善意提醒,还是别有图谋的掌控?
一个个疑问在脑中盘旋,与身体的虚弱感交织,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漕运这条线,既然已经扯出线头,就必须在被人察觉前,尽快理清。
接下来的几日,沈云霓白日里依旧去东宫讲学,只是授课内容,悄然多了几分对漕运历史、经济作用的阐述,引着萧景玄思考“漕运若梗阻,国之命脉当如何”的问题。小家伙听得认真,偶尔提出的见解,虽稚嫩却已初具格局。
而课余时间,她则利用翰林院侍读的身份,以及皇帝特许的、可调阅部分非机密档案的权限,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她不再仅仅寻找与那本账册直接对应的证据,而是开始构建一个更宏大的数据分析模型。
她调取了近五年来,漕运各段河道每年的疏浚记录、船只通行数量、沿途主要粮仓的入库与出库明细、乃至各关卡收取的“常例”银钱数额。这些数据分散在不同衙门的卷宗里,看似杂乱无章,但在沈云霓眼中,它们是一个个等待连接的节点。
【系统,辅助进行数据交叉比对与异常值分析。】
【指令收到,正在建立数据模型……能量点-3。当前能量点:12。】
脑海中,系统的辅助下,海量的数据开始流动、关联。她以现代统计学的眼光,寻找着那些偏离正常区间太多的“异常值”。
比如,某段河道疏浚费用连年飙升,但同期船只通行效率却未见提升,反而时有“搁浅”事故上报。
比如,某个位于运河枢纽的粮仓,历年上报的“损耗率”远高于平均水平,且呈现出规律的波动。
再比如,几处关键关卡的“常例”银钱,在特定年份、特定官员任内,会出现不正常的陡增……
这些分散的异常,单独看来或许都能找到借口搪塞,但当它们被一张无形的逻辑之网串联起来,指向的便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有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寄生在漕运体系之上,通过虚报工程、谎报损耗、夹带私货、收取超额陋规等方式,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国帑民膏!
其涉及的银钱数目,初步估算,竟可能高达朝廷岁入的一成以上!而这背后牵扯到的官员,恐怕遍布漕运沿线,乃至朝堂中枢!
就在沈云霓的数据模型逐渐清晰,即将锁定几个最关键节点和可疑人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来到了帝师府。
来人身着不起眼的青灰色道袍,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见的那种。但他递上的名帖,却让观墨手一抖,几乎拿捏不住。
名帖上,只有一个字——“赵”。
沈云霓的心沉了下去。赵王,萧景明。他终于坐不住了吗?
她在书房接见了这位使者。来人态度恭敬,言语谦卑,只说是奉王府长史之命,前来拜会名动京城的沈侍读,并奉上一份“薄礼”——一套前朝孤本的算经。
“王爷素闻沈侍读精通数算,尤擅推演,心生仰慕。此算经乃王爷偶然所得,思来想去,唯有沈侍读这般人物,方配研读。”使者笑容可掬,话语却带着深意,“王爷还说,沈侍读乃国之栋梁,如今身负教导太子之重任,更应爱惜自身,有些无关琐事,费神劳力,恐于养病无益。”
沈云霓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孤本算经,心中冷笑。示好与威胁,如此直白地捆绑在一起。赵王这是在警告她,停止对漕运的探查,否则……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与感激:“王爷厚爱,下官愧不敢当。请转告王爷,下官定会细细研读此算经,不负王爷美意。至于王爷的关怀,下官铭记于心,自当……量力而行。”
她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量力而行”四个字,已足够让对方暂时安心。
使者满意离去。
沈云霓看着窗外绵绵的雨丝,眼神冰冷。赵王的反应,恰恰印证了她的推断——漕运这块巨大的蛋糕,赵王及其背后的旧贵族集团,涉足极深!他们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威逼利诱。
这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敌人已经出招,她若退让,只会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她没有时间再慢慢收集更多证据了。必须抢先出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是夜,沈云霓书房灯火长明。她将连日来的分析结果,去芜存菁,凝练成一份条理清晰、数据翔实的密折。她没有在折子中直接指控任何具体官员,而是以“臣近日研读漕运数据,发现几处异常波动,恐滋生弊案,损耗国帑”为由,将那几个最关键的异常数据点、其背后的逻辑关联、以及初步估算的损失数额,一一列明。
同时,她附上了一份“审计漕运新策概要”,提出了建立独立的漕运审计流程、引入第三方监督、优化考核指标等数条基于现代管理学的建议。
这份密折,既是指向弊案的利剑,也是一份展现她卓绝才干的投名状。
第二日清晨,雨歇风住。沈云霓亲自将密封的密折,通过观墨联系上的、皇帝直领的隐秘渠道,直接送入了大内。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但沈云霓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她照常入宫讲学,萧景玄似乎也察觉到老师比平日更加沉默,乖巧地没有过多打扰。
第三天,大朝会。
沈云霓官阶低微,并无资格参与每日的常朝,但这一次,皇帝却特旨传召她列席。
当她踏入久违的金銮殿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许多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好奇,而是混杂着审视、忌惮,甚至……一丝恐惧。
龙椅上,皇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笼罩着整个大殿。
朝会进行到一半,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满殿文武心头一跳:“沈卿。”
“臣在。”沈云霓出列躬身。
“你前日所呈密折,朕已览毕。”皇帝缓缓道,“其中数据,可都核实无误?”
“回陛下,臣以性命及所学担保,数据来源皆出自翰林院及户部存档,推算过程,臣愿当殿演示。”沈云霓声音清晰,不疾不徐。
“不必了。”皇帝淡淡道,目光却扫向班列中几位重臣,那几人顿时脸色发白,额角见汗。
“漕运,国之血脉。”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竟有人敢在此处,蛀空国本,中饱私囊!尔等食君之禄,便是如此为君分忧的么?!”
一声怒斥,如同惊雷炸响!几名涉及漕运事务的官员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口称“臣有罪”。
皇帝没有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回沈云霓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沈云霓。”
“臣在。”
“你于病中仍心系国事,洞察秋毫,献策有功。朕心甚慰。即日起,擢升你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加翰林院学士衔,协理漕运审计一事!朕予你便宜行事之权,望你秉公办理,肃清积弊,不得有误!”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协理漕运审计!
一连串的擢升和任命,如同又一记惊雷,震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这个一个月前还只是从六品侍读、病弱将死的书生,如今已一跃成为手握实权、可风闻奏事、并可直接介入漕运这块肥肉的监察大员!
沈云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深深叩首:“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复杂的视线。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踏入了大靖王朝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
退朝时,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后是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一个人影悄然靠近,是面色铁青的赵王萧景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沈云霓……好,很好!本王……记下了!”
沈云霓脚步未停,甚至连眼角都未曾扫向他一眼,只是唇边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风雨,终于要来了。而她,已立于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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