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跑道上，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沉闷声响将何易从浅眠中唤醒。
他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急于打开手机，或是伸长脖子望向窗外，而是平静地摘下降噪耳机，将它妥善地收回原装皮盒内。
窗外，九月初的上海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水汽，即便隔着双层舷窗玻璃，何易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黏稠的呼吸。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作为一名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建筑顾问，何易的人生信条是精确、秩序和可控。
他习惯了所有事情都按照他预先规划好的路径、备用方案和紧急预案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次回国，是一次为期六天的商业考察。他利用“144小时过境免签”政策，将上海作为进入中国市场的第一站。
这是一次效率极高的安排，既能完成对几个关键地标建筑的初步调研，又省去了繁琐的签证申请流程。144小时，不多不少，正好等于他工作清单上所有项目的预估总时长，加上每日8小时的精确睡眠。
完美。
机舱门打开，人群开始涌动。何易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他的Rimowa登机箱。箱子是哑光银，没有任何多余的贴纸或挂饰。他单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拎着他的公文包，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他身上的白衬衫没有一丝褶皱，袖口挽起的高度对称得令人发指，露出的手腕上，一枚朗格表的指针正精准地走着时。
何易的气场，与周围环境的嘈杂和无序格格不入。
过境免签的通道人不多，这让何易稍微满意了一些。入境章“啪”地一下盖在他的护照上，边检官将护照递还给他，公式化地说：“欢迎来到上海，停留期至9月12日下午三点，请按时离境。”
何易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零一分。他的144小时倒计时，正式开始。
按照原计划，他将在抵达口B出口见到他的导游，陈先生。他在平台上预定了这位陈先生的服务。
资料显示，陈先生年近五十，从业二十年，稳重可靠，评价里清一色的高效、专业、守时，甚至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对何易来说，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何易提前十分钟抵达了B出口，他站在约定好的星巴克标志下，身姿笔挺，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符合陈先生形象的人出现。十分钟过去了，约定的三点半已到，依然不见人影。
何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是计划外的状况，一个微小的、令人不悦的变量，而他最不喜欢变量。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客服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起，背景音嘈杂。
“您好，何先生。”客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我预订的陈建华先生，约定三点半在浦东机场B出口接我，现在是三点三十一分，我没有看到他。”何易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压迫感。
“非常抱歉，何先生！我们也是刚接到消息，陈老师家里出了点急事，他的爱人突然住院了，情况非常紧急，他现在实在赶不过来。我们真的十分抱歉！”
何易打断了她：“我理解个人紧急情况，但我的问题是，你们的紧急预案是什么？”
“呃……预案？”客服显然被这个词问住了。
“当A计划无法执行时，你们应该有B计划。同等级别的替代人选，并且应该在问题发生的第一时间通知我，而不是让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被何易强大的逻辑和压迫感震慑住了。
“抱歉，何先生，事发突然，我们正在紧急协调！我们平台最好的金牌导游之一刚好在附近送完客人，我们已经让她赶过去了！她叫金拉，经验非常丰富，您放心，绝对专业！”
金拉？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计划外的变量。何易心中那张完美无瑕的时间规划表上，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他挂掉电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但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倒计时143小时45分。
金拉把车停在P2停车场的临时车位上，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T2航站楼的抵达大厅。她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连体裤，卡其色的，衬得她皮肤白皙，长发用一根皮筋随意地固定在脑后，几缕碎发随着她的跑动在脸颊旁飞舞。她的脸上没怎么化妆，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她一边跑，一边戴上蓝牙耳机，给公司的调度回电话。
“喂，V姐，我快到了，B出口是吧？客户什么来头啊，这么急？”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上海女孩特有的那种爽气。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电话那头的V姐如释重负：“这客户是个狠角色！美国回来的华裔，做什么建筑顾问。老陈临阵掉链子，客服跟他沟通，被他问得差点当场辞职。你机灵点，这单子接下来几天都跟着他，价格给得很高，但要求也肯定刁钻。资料我刚发你微信了，你快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样的奇葩我没见过。”金拉自信地笑了笑，挂掉电话，点开微信。
客户姓名：何易。
需求：建筑考察，行程规划需精确到分钟，要求导游对上海近现代建筑史有深度了解，且具备出色的时间管理能力。
附带的PDF文件里，是一份长达十页的行程单，密密麻麻，从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到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再到法租界的历史保护建筑，每一项后面都标注了明确的考察重点和预估时长。
金拉倒吸一口凉气，这还真是一位奇葩客户。
她一眼就看到了B出口星巴克底下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
没别的原因，太突出了。
在人来人往、神色匆匆的机场抵达口，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尊静置的雕像。身材挺拔，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休闲装，却穿出了商务会谈的严肃感。金拉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职业的、无可挑剔的微笑，走了过去。
“何易先生，是吗？”
何易闻声侧目，视线落在金拉身上，从上到下，快速地扫了一遍。他的目光冷静克制，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人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分析了一遍。
她太年轻了。这是何易的第一个判断。
穿着太随意了。这是第二个判断。
结论：极度不符合预期。
“我是。”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
“您好，我是金拉，今天的导游。”金拉伸出手：“非常抱歉，陈先生临时有事，由我来接替他。刚才路上有点堵，让您久等了。”
何易没有与她握手，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你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吗？”他冷不丁地问。
金拉愣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手，笑道：“我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而且现在谁还用手表看时间？手机不是更方便吗？”
“手表代表的不是时间，是契约精神。”何易平静地陈述：“它提醒佩戴的人时刻守时。”
金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得，果然是V姐说的狠角色，刚见面就开始上课了。
“何先生说得对，受教了。”她从善如流，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味：“不过您放心，我的时间观念，不比瑞士钟表差。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比原计划晚了十五分钟。为了弥补这十五分钟，我已经重新规划了去酒店的路线，选择走S1迎宾高速转中环路，而不是常规的8架路。根据实时路况，可以节省大约二十分钟。这样，我们还能反超五分钟的进度。这是我的方案，您看可以吗？”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赫然是两条路线的实时拥堵对比图。
何易的目光在那张对比图上停留了两秒。他只是淡淡地说：“车在哪里？”
“这边请。”金拉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引路。
她订的是一辆别克，宽敞舒适，适合放置行李和在车内办公。何易上车前，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轮胎，又拉开车门，审视了一下内部的整洁度。
金拉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这位客人，真是龟毛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何易坐在后排，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似乎不打算与司机或导游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金拉坐在副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他。他英俊得很有距离感，侧脸的线条像是用刻刀雕出来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
此时，何易正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何先生。”金拉忽然开口：“您的行程单我刚才看过了，非常详尽，看得出您花了很多心思。”
何易头也没抬：“那是我助理做的。”
“哦，那您的助理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金拉吃了个瘪，但她顿了顿，继续说：“不过，这份计划可能有点太理想化了。”
何易的手指停了下来，终于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质询。
金拉将平板电脑转向后方，给他看：“您计划今天下午五点到七点考察外滩的Art Deco建筑群。但这个时间段，是外滩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光是游客就会严重影响您的观察视野和拍摄角度。而且，从您下榻的酒店过去，正好会撞上延安高架最堵的魔鬼时间，我们可能六点半都到不了。”
何易皱起了眉：“这些情况，那位陈先生并没有在邮件里提醒我。”
“可能陈老师更习惯于执行客户的指令，而我，更习惯于优化客户的体验。”金拉的语气轻松却带着专业：“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去酒店办理入住，然后去考察名单上的第四项——法租界的武康大楼和思南公馆。那边五六点的光线正好，游客也相对分散。晚上八点以后，我们再去外滩，那个时候游客稍少，而且夜景灯光下的建筑轮廓会给您完全不同的灵感。这叫错峰出行，是上海的生存法则。”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何易看着后视镜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有自信，有狡黠，还有一种他对付惯了的商业伙伴身上没有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
他的生活里，变量是敌人。而眼前这个女人，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最大的变量。她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在她还想主导他的计划。
“金小姐。”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需要明确一点。我雇佣你，是为了让你执行我的计划，而不是修改它。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支付的费用，是购买你的专业服务来节省我的时间，而不是听你长篇大论的建议。”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开车的司机师傅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金拉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情。
金拉却笑了。
她转过身，正对着何易，一手搭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
“何先生，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她说：“您支付的费用，购买的是我在上海这座城市里超过十年的经验和人脉，是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能力，是让您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最真实也最有价值的东西。执行一个死板的计划，任何一个导航软件都能做到，您不需要为此付我一分钱。”
她的笑容里带着挑衅。
“我的价值，恰恰就在于修改。在于把您那份在美国办公室里做出来的、干净漂亮的计划，变得能适应上海这片水土。否则，您前脚刚踏出酒店，后脚就会被堵在南北高架上动弹不得。那才是对您宝贵时间最大的浪费。”
何易眯起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服务提供者。她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金拉以为他要直接打电话投诉换人了。
“那么，你的价值如何衡量？”他忽然问，语气里带着商人的冷酷和探究。
金拉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对付这种极度自信甚至自负的人，一味的顺从和退让只会被人看轻。她必须拿出比他更强的气场，甚至，给他设下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局。
她看着他，眼睛弯成一个狡黠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很简单。何先生，您的签证有144个小时的期限，对吗？那我们就立个君子协定。”
“我的挑战就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没有表情的脸，然后轻声而坚定地抛出了那句话：“请在144小时内爱上我。”
何易的瞳孔猛地一缩。
金拉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不紧不慢地补充完后半句：“我指的是，爱上我为你展示的这座独一无二的上海。如果倒计时结束时，你觉得这六天，这座城市以及我的服务不值你付的钱，那所有费用，我分文不取。”
窗外，车子正好驶上高架，陆家嘴三件套的锋利剪影，在灰色的天幕下，第一次完整地映入了何易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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