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140小时40分。
武康路上，人来人往，梧桐树影婆娑。
何易举着手机，屏幕上已经跳出了客服号码，但他迟迟没有按下拨通键。
金拉最后一句话的余音，还在他耳边回响：“还是说，你其实是怕了？”
怕？
在何易的人生字典里，几乎没有这个字。他不怕困难，更不怕一个赌约。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机。
投诉，更换导游，从理性角度看，是止损的最佳方式。但这同样意味着，他退缩了。他主动退出了这场由对方发起的看似荒谬的游戏。这对于何易而言，是一种变相的认输。
他抬起眼，重新审视面前的金拉。她的脸上还带着争吵后的薄怒，脸颊微红，但眼神却无比清亮，充满了不肯服输的执拗。就像这座城市一样，看似混乱，却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我不会更换导游。”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低沉，“原因有两个。第一，临时更换会打乱我的既定日程，造成时间成本的浪费。第二……”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金拉的眼睛。
“我从不退出任何挑战。”
金拉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辞退，然后把今天的薪水甩在他脸上的准备。
“不过...”何易话锋一转：“为了确保接下来的合作能够高效顺利地进行，我认为我们需要建立一套清晰的双方都必须遵守的行动准则。”
“你的意思是？”
“约法三章。”何易言简意赅。
金拉差点笑出声。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可爱得一本正经。吵架吵到一半，居然开始草拟合作条款了。
“好啊。”她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来听听，都是些什么？”
何易伸出一根手指，条理清晰：“第一，数据优先原则。所有临时的不在行程单上的体验式活动，你必须向我说明与我考察目标的相关性，并提出明确的时间限制。我作为甲方，保留最终的否决权。”
“没问题。”金拉点点头，这很公平。“那我也有条件。”
“说。”
金拉也伸出一根手指，学着他的样子：“五分钟原则。对于我提出的、并获得你同意的体验活动，你必须放下所有批判性思维，用纯粹的感官去体验五分钟。不能分析，不能评价，不能拍照记录。五分钟后，随你怎么分析。这是我作为乙方，对我专业价值的维护。”
何易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五分钟的纯粹感官体验？这对他的思维模式来说，是一种挑战。但他还是点了头：“可以。”
“还有什么条件？”金拉追问。
何易看着她：“每日否决权原则。我们双方，每天各自拥有一次无条件否决权。可以用于否决对方提出的任何一项提议，无需解释理由。一旦使用，对方必须无条件服从。”
金拉的眼睛亮了。
这个提议给他们接下来几天的相处，增添了一种博弈的趣味。
“成交！”她爽快地答应，并向他伸出了手：“合作愉快，何先生。”
这一次，何易没有再回避。他伸出手与她的手轻轻一握。她的手心很暖，带着一丝薄汗，柔软而充满活力。
倒计时139小时10分。
约法三章后的第一个考察点，金拉选择了一条至今仍保留着浓郁市井气息的石库门弄堂——步高里。
车子停在弄堂口，何易刚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到了。
狭窄的巷弄，头顶是“万国旗”般晾晒的衣物，遮天蔽日。老旧的电线如蛛网般交错，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空气中混合着饭菜的油烟味、老樟树的木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
穿着睡衣的阿姨端着饭碗在门口跟邻居聊天，几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一辆生锈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斜靠在墙角。
这里的一切，都是何易的绝对禁区。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这里的建筑结构，恕我直言，毫无考察价值。”
“不，这里有最重要的价值——生活。”金拉的表情却很兴奋，“那些被改造成奢侈品店和餐厅的老洋房，固然有建筑之美，但它们的灵魂已经死了，这里才是上海的活化石。”她指向一户人家的二楼，“那种红漆雕花的木窗，是典型的中式元素，但窗台下的水泥涡卷，又是西式的。这就是海派文化的混搭。你得走进去，才能感受到它的呼吸。”
何易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她走了进去。
弄堂里别有洞天。七拐八绕，像一个迷宫。金拉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稔地和路过的居民打招呼，甚至还帮一位拎着菜篮的老奶奶，把掉在地上的洋葱捡了起来。
在弄堂深处，他们看到一扇敞开的门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正坐在一张小木桌前，低头刻着一枚印章。一桌，一人，一盏茶，一把刻刀，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静态时空。
金拉的眼睛一亮，她转头看向何易，压低了声音。
“机会来了，何先生。我要启动数据优先原则。”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提议：参观海派篆刻手工艺。了解传统文化如何在这类石库门居住空间内传承，是建筑人文价值的**数据。时间限制：十五分钟。”
何易看着那位老师傅，他专注的神情，与周围的嘈杂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他沉默了几秒，
点了点头：“可以。”
金拉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用眼神提醒他别忘了五分钟感官原则。
他们轻轻地走了进去。老师傅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石头。金拉用上海话和老先生小声地交谈了几句，说明了来意。
何易站在一旁，开始了契约里的五分钟。
他强迫自己收起相机，关掉脑子里随时准备跳出来的数据分析模块。
他开始看，看刻刀在石头上游走，石屑簌簌落下；看老师傅布满皱纹的手，稳得像磐石；看空气里的尘埃在安静地飞舞。
他开始听，听刻刀与石头摩擦发出的细微而坚韧的“沙沙”声；听窗外弄堂里传来的、时远时近的市井人声；听自己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他开始闻，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的墨香和石粉的味道。
这五分钟，短暂又漫长。当金拉用手肘轻轻碰他，示意时间到的时候，何易才如梦初醒。他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有一瞬间的走神，他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宁静的氛围里。
“好了，何先生的批判时间到了。”金拉小声地打趣。
何易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他惯常的姿态。但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却让金拉有些意外。
他用一种探讨的语气问道：“老师傅，您这把刻刀的刀锋，是用的哪种合金？硬度大概是多少？”
这个问题，虽然依旧是数据导向，但比起之前对蝴蝶酥的评价，却多了一些好奇。
老师傅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年轻人，好眼力。这是瑞典的粉末钢，自己磨的。硬度大概能到洛氏62吧。”
两人竟然就着篆刻刀的材质和人体工学设计，聊了好几分钟。
离开的时候，何易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金拉捕捉到，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间小小的工作室。
138小时20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从步高里出来，金拉的兴致很高，她觉得今天的破冰非常成功。
“走了一下午，饿了吧？”她笑着问何易：“晚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尝尝全上海最地道的生煎包！那家店……”
她正准备启动她的数据优先原则，详细阐述生煎包在海派饮食文化中的历史地位和数据价值，何易却忽然开口了。
“我使用今天的否决权。”
金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什么？”
“我说，我否决你的晚餐提议。”何易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看了一眼金拉想要带他去的那家地道小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口还排着队，店堂里热气蒸腾。
那里集中了他讨厌的一切元素：拥挤、嘈杂、低效。
金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忘了，他们还有这么一条规则。她有些泄气，但还是遵守了约定：“好吧，否决有效。那何先生，晚餐您有什么打算？”
何易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搜索附近的高档餐厅。
金拉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有趣。她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的计划被否决了。现在，轮到你了。请问何先生，在你那完美的计划表里，你的Plan B是什么呢？我可不接受在便利店买三明治这种毫无体验感的选项哦。”
何易举着手机，第一次，在那张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的迟疑。
他那份长达十页的行程单上，详尽地规划了每一个考察点，却唯独没有规划晚餐。因为在他的预设里，晚餐是由专业的导游来安排的。
而现在，他亲手否决了这个安排。
看着眼前的金拉，何易意识到，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在上海这条活色生香的弄堂口，这位凡事皆有预案的完美先生，第一次遭遇了计划外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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