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旅程仍在继续。
洛逍仿佛要将世间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捧到雪闻笙面前,荣御也不遗余力,他总是能寻到最新奇,或者略带危险刺激的消遣给她解闷儿。他们一路经过许多繁华的州府,也踏足许多幽静的山水。
他们途径霖川府,被一个以水乡闻名的小镇吸引了,便租了一艘精致的画舫。月色如银,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岸灯火倒映,如同碎金摇曳。船娘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声音婉转缠绵。洛逍坐在船上,笨拙地学着当地人的样子,为雪闻笙剥着清水煮的菱角。
“闻笙,你来尝尝这个。”他把剥好的递给雪闻笙。
菱角一个个整整齐齐放在白瓷盘里,雪闻笙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些弯弯翘翘,像牛角一样奇怪的吃食,确实有些好奇,于是她吃了一个,觉得味道有点奇怪,就放下了。
“啊?你不喜欢啊。”洛逍嘎吱嘎吱吃的那叫一个欢。
雪闻笙摇了摇头,把盘子里没吃的都推给了他。
荣御弄来几盏莲花水灯,点燃后一个一个放入河中,它们载着微光,随波逐流,汇入一片星星点灯的灯河,美得不似人间。
“闻笙,你快看那些水灯,多美啊!”洛逍立刻抛弃了菱角,兴奋地指着河灯,眼中映着灯火,亮晶晶的。
雪闻笙倚在船舷边上,看着那如梦似幻的景致,轻轻“嗯”了一声。确实很美,让人心醉。船娘的歌声飘入耳中,她这才听清楚,词里唱的是一腔女儿家的相思情意,那么缠绵悱恻,她的心像是被柔婉的调子猛地揪了一下,疼的抽了一口气。
这水中倒影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这满河随波逐流的祈愿,没有一盏能载动她的心事。
热闹是他们的,美景是眼前的,可她,依旧是那个孤独,无处依归的雪闻笙。
她端起了手边的酒杯,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能带来短暂麻痹的液体,仰头饮尽。酒液甘醇,带着花果的香气,滑入喉中,却化不开那从心底深处泛起的冰冷寂寞。
“我们明天做什么?”雪闻笙随口问道。
“哦,稍等,容我查阅一下。”洛逍连忙从袖子里拿出那个小本本,边翻找边偷偷琢磨,去哪才能让她欢喜些呢,翻了几页,他停下,喜滋滋的推荐道:“前几日听其他游客说,灵山古寺祈福的签文特别灵验,咱们明天去那儿玩。”
洛逍合上小本本收好,转身一望,发现雪闻笙已经趴着睡着了。
他便从船舱里取出斗篷,轻轻盖在她肩头。
翌日一大早,他们三个跟着游客一起去了灵山上香火鼎盛的一座古寺。
寺内古木参天,钟声悠远,香客如织,虔诚的祷告声与梵唱呢喃交织,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洛逍拉着她非要凑热闹去求一次签。雪闻笙看着那些跪在佛前的男男女女,他们来这里或求姻缘、或问前程、或祈平安,似乎都将命运寄托于那虚无的神佛,脸上带着各种希冀与惶恐。
她站在大殿门口排队,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不也像一只无头苍蝇,一头扎进这熙熙攘攘的凡尘,在寻找某种缥缈的寄托吗?
轮到她了,她没跪,就那么站着摇动了几下签筒,一支竹签随机落下。她弯腰捡起来,看也没看,就走过去递给了旁边的解签僧。
老僧接过竹签,捋着花白的胡须,仔细看着签文,随后又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念道:“瑶台仙葩堕尘寰,心似浮云无定端。莫道眼前风波恶,云开月明自见天。”
洛逍听的一头雾水,雪闻笙心中微动,瑶台仙葩?是指明决那样的人吗?而她,是那堕入尘寰,心无定所的浮云?云开见月明?她的月明,又在何方?
她不知道,望着老僧,期待他给自己继续解惑。
哪知,那解签的老僧把手一摊,他也不知道。
“罢了。”于是她付了香油钱,默默转身离开。
洛逍追上来问她签文何解,雪闻笙只是摇头,说:“不过是一些虚言而已,听完就忘了。”
寺院的宁静与超脱,没有让她得到平静,还起了反效果,加重了她内心的纷乱和......俗念。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的禅意或着来世的福报,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轮遥不可及清冷的“月亮”。
回去以后,白天她依旧跟着他们一起笑,一起闹。
他们三个在最大的酒楼品尝招牌珍馐,食物精致得无可挑剔,她却常常吃着吃着,就想起尘寂山那些清淡熟悉的粥菜,想起对面那个沉默用餐的身影。
他们在热闹的瓦舍看最新的杂剧,戏台上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引得满堂喝彩,她却会在某个瞬间出神,想起书房里,那个低沉平稳为她讲解经义的声音。
慢慢的,雪闻笙不怎么爱出门了。
她一连几天没动静,荣御若有所思,朝洛逍使了个眼色,洛逍立刻会意。
“今天天气真好,”荣御走到窗前,故作轻松地说,“镇上有一些年轻人组织去北坡围猎,咱们也一起去散散心吧?”
屋里的雪闻笙从沉思中抬起头,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眼底有些疲惫。她刚要摇头,洛逍已经笑着接话:“去吧去吧,整日闷着不好。北坡那片林子你还没去过呢,有几条溪流特别清澈,沿途还能采到甜莓。”
这时隔壁客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房里走出来两个年轻人,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在窗外笑着附和道:“我们是专职猎手,参加好几年了,那场面热闹极了,乐子特别多。一起去呗!我们还准备了新鲜的果露和糕点呢!”
洛逍和荣御都满怀期待地望着她,她看了看旁边两个热情的笑脸,陌生但真诚友善,雪闻笙终究不忍拒绝,轻轻点了点头:“嗯。”
来到北坡,雪闻笙才知道,这里的山林植被竟然长的那么茂密。古木参天,树冠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只在缝隙间漏下缕缕金色阳光。厚厚的苔藓像绒毯般铺满地面,踩上去柔软无声。这里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冽气息。
“小心这里的树根,”荣御走在雪闻笙身侧,细心地提醒,“有些盘结在地面,容易被绊倒。”
洛逍走在稍前的位置,看似随意,其实一直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朝荣御微微颔首——一切都按计划准备就绪。
“听人说这片林子里有银斑鹿,”一个叫牧尘的年轻猎手兴奋地说,“它们的鹿角在月光下会泛着银色光泽,特别漂亮。”
“不止呢,”荣御接话,声音略微提高,确保雪闻笙能听清,“有时还能遇到花翎山鸡,尾羽展开时像彩虹一样......”
他话音未落,左侧灌木丛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所有人都警觉地停下脚步。雪闻笙把心提了上去,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随身携带的短刃——那是临行前荣御塞给她的,说是“以防万一”。
“也可能是野兔哦。”洛逍冲她一笑。
雪闻笙看了他一眼,心稍微放下了一点点。
不过洛逍嘴上说的一派平静,眼神却与荣御迅速交流了一瞬。
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声尖锐的鹿鸣突然划破林间的宁静!
“哗啦——!”
灌木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开了,一只体型健硕、毛色深棕的公鹿冲了出来!它的眼睛圆睁,鼻孔张大喷着白气,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要人命的是,这头鹿不知道为什么,径直朝着雪闻笙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小心!”荣御大喊一声示警,却“恰好”被一旁的树根绊了一下,动作慢了半拍。
这边的洛逍作势也要冲过来,却被那几名“恰好”站在他前面的年轻猎人挡住了路线,他过不去。当然——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站位。
这下子,雪闻笙算是彻底孤立无援了,她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离得最近,能清楚看到鹿角上分岔的尖锐末端,极具攻击力,能看到它蹄下飞溅的泥土和碎叶,那股野性而腥臊的气息扑面而来,危险一触即发!
本能战胜了思考,此刻她谁也不指望,转身就跑。
“闻笙,往右!快往右跑!”洛逍在她身后大喊,声音里满是“焦急”。
雪闻笙根本来不及分辨方向,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朝洛逍指示的方向一路狂奔。空气像刀子一样割进她的肺里,脚下的苔藓滑溜极了,湿冷厚重,像覆盖着一层暗绿的冰釉,她踉踉跄跄,好几次脚下一软,整个世界的景象都在眼前倾斜、旋转,又被她用手猛地撑地,强行拉回。
前方茂密的灌丛挤压着她的去路。
“啪啪啪”侧边,无数带着韧刺的枝条,在她疾冲的时候狠狠抽打过来!她毫无防备,第一下击中脸颊时,是尖锐的刺痛,随即蔓延开一片滚烫的麻。紧接着,手臂、肩膀、腰侧......无处不在的击打,像无数根烧红的鞭子,在她皮肤上肆意烙下火辣辣的印记。碎叶和木刺粘在汗湿的皮肤上,混合着细微的血珠。
可她不能停下来,只能继续向前。就在这密集,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中,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意识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起初是纯粹的痛,但很快,这尖锐带有节奏的抽打,竟将一种濒临麻木的感官重新激活了。每一次“啪”的脆响,都像一记强有力的心跳,将她心里的恐惧都抽散了。
疼痛不再是单纯的折磨,成了一种炽烈,活着的证明。它在嘶喊:你还在这里,你还在奔跑,你没有被身后那沉重的蹄音吞没!
一种悖谬感,和生理性的快感,随着疼痛的脉搏涌起——那不是享受,是在绝境中,身体对刺激最原始,最野蛮的回应,是肾上腺素狂飙下,将所有感觉,包括痛觉,都点燃成生命燃料的疯狂。
她全然不顾的跑,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声,喘息声,混乱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仿佛下一秒,那公鹿的鼻息就会喷上她的后颈。
“闻笙,坚持住!前面不远处有片空地!”荣御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雪闻笙咬紧牙关,拼尽最后力气冲出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果然是一小片林间空地,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
也正是在这时,她脚下一滑!
“啊!”
她整个人向前扑倒,在泥地上翻滚了两圈。回头的瞬间,那只公鹿已经冲入空地,低着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硕大坚硬的鹿角正正对着她!
她眼神一闪,拿出短刀,只要这只公鹿敢伤害她,她绝对不放过它!她刚要主动出击,一道身影从侧面猛扑过来!
“嗖!”一支钝头箭精准地射在公鹿前蹄前的空地上,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巨大的声响和震动让受惊的鹿猛地转向,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去了。
洛逍已经扑到了雪闻笙身前,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了她。荣御和另外几个猎人也从不同方向冲进空地,形成了一道防护保护着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鹿突然出现又突然逃离,不过才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
雪闻笙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她的手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大概很多地方都擦伤了。
荣御和洛逍拿来药水和纱布给她,却被她拒绝了。俩人面面向觎,不解的望着雪闻笙,她怎么了......
下一刻,雪闻笙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断断续的轻笑,随后变成了放声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汗水,滴落在泥土里。
“哈哈哈......我,我居然......可以跑得那么快......哈哈哈哈......”她低着头喘气,语无伦次。
荣御松了一口气,蹲下身仔细检查她的伤势:“还好都只是擦伤。吓坏了吧?”
洛逍递过来一个水囊,脸上带着歉意:“对不住,我们也没想到会突然冲出一只受惊的鹿。通常这个季节它们不会这么暴躁的。”
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道:“小姑娘,人不可貌相啊,你可真厉害!”
“刚才太险了,多亏荣御小兄弟箭法准呐。”
“先擦点药水吧,回去得用清泉水再洗洗伤口,小心感染。”
雪闻笙接过水囊,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液体让她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周围这些关切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们虽然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但真的在乎她的安危。
“谢谢你们。”她真诚地说,笑容仍然挂在脸上,那是劫后余生释放的笑。
荣御和洛逍交换了一个眼神——计划成功了。他们看到了雪闻笙久违的,畅快的大笑,看到了她这几天一直紧绷的情绪在急速逃亡奔跑中得到了释放。
笑声渐歇,雪闻笙抹去眼角的泪——不知道是笑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众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简直无可挑剔。
“我没事了。咱们继续吧?不是说还要采甜莓吗?在哪啊,我怎么一个都没有看见。”
阳光洒在她脸上,那笑容明媚得几乎刺眼。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处,有什么东西在笑声中沉入了冰冷的黑暗里。
洛逍看着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最终他只是点头:“好啊,我看见了,前面不远处就有甜莓丛。不过这次,我们一定好好保护你。”
“嗯。”雪闻笙笑着应道,主动跟上了队伍。
林间的风轻轻吹过,带走了笑声,也带走了某些无人察觉的东西。只有那只受惊的鹿,早已消失在密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能洛逍尝到了这种刺激感官得到快乐的甜头了,带着她天天找“麻烦”,找“刺激”。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连感官都逐渐麻木了,觉得见识得越多,体验得越深,她心里就越清醒——这世间万物,千般风景,万种风情,什么也比不上明决。
就像那天她“遇险”,被公鹿追赶后的放声大笑,没有人知道,在雪闻笙的笑声中,在她这被众人关怀的温暖中,她心底最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悄然浮现,清晰而残忍:这些惊险刺激,这些劫后余生的狂喜,这些被人保护的感觉......都比不上明决一个平静的眼神带给她的安全感。
明决的眼神里不会有惊慌,不会有焦急,只有一种深潭一样,绝对的稳定。仿佛在他身边,世间一切风雨都会自动平息。那是一种无需言语,无需行动,仅仅存在就能给予的强大安全感。
在明决身边,哪怕是枯燥的研磨草药,也因为能感受到他偶尔投来的指导性的目光,变得有意义。哪怕是静默无言的午后,只听着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看着阳光在他素白衣袍上移动的光斑,她内心便是充盈的,安宁的。哪怕他只是在她递上茶水时,淡淡地说一句“放下吧”,他的任何回应,都能让她窃喜许久。
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是沉静的,是不需要任何外在刺激的满足。
而现在,这种感觉,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知道,任何快乐她都触手可及——美食、美景、新奇刺激的事物、甚至两个优秀男性毫不掩饰的关怀与陪伴。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但她焦躁,烦闷,像有一把火在心底烧,情绪不稳,开始对新鲜事物无动于衷,有时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洛逍大发脾气,然后生闷气,把自己锁在房里长时间地沉默发呆,看着某个方向出神。
有一天晚上,她难得有兴致出门,在逛一条繁华的夜市时,她看到一个卖玉器的小摊上,琳琅满目,唯独有一枚质地普通的白玉簪吸引了她,簪子样式很简单,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像明决束发用的那根。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了许久许久。
“姑娘好眼光,这簪子素雅,配您正合适!”小贩热情地推销。
“好,老板,我们买了。”洛逍见状,立刻就要掏钱买下。
“不要!”雪闻笙却像被烫到一般,如梦清醒,猛地将簪子扔回摊子,声音尖锐,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她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她配不上这样的素雅,她如今满身尘埃,心里装着不该有的妄念,怎么配得上与他相似的东西?
荣御站在一旁,深紫色的眼眸将她所有的失态尽收眼底,他唇角那抹惯有的邪气笑容淡了些,变得深沉起来。
到了夜里,她越发依赖酒精。只有喝醉了,那些思念和尖锐的痛苦才会变得模糊,她才能昏昏沉沉地睡去,不必面对醒来后更加巨大的失落。
她没有安全感,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缺乏安全感。
以前在明决的身边,哪怕被禁闭在石室,她内心深处也知道,那座山在那里,那个人在那里,有一种无形稳定的秩序。
而现在,天地之大,她觉得自己像一片飘萍,无所依凭。洛逍虽好,但是他的痴迷炽热浮于表面,荣御虽好,但他的神秘莫测更让她心生警惕。她的感情得不到那个唯一渴望的对象给予的回应,她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日渐枯萎,死又死不掉,还在绝望中疯狂地滋生出更多的渴望与......戾气。
又一个夜晚,镇上的长街被无数灯笼与摊火照得亮如白昼。糖画摊子飘着焦香,卖艺人的吆喝与孩童的嬉笑混成一片喧嚣的浪潮。雪闻笙就站在这浪潮最中心的十字路口,人群摩肩接踵地从她身边流过,欢笑声,讨价还价声,碗碟碰撞声织成一张巨大而滚烫的网。
她浑身冰冷。
那热闹是他们的,穿透不了她周身一寸的空气,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看着一切声色流淌而过,不留痕迹。
忽然,一阵飘渺,熟悉的弦音,穿过层层声浪,钻进她耳中。是“倦安岭”那个夜市老伯弹琵琶的调子吗?她恍惚侧耳,却又听不真切。那苍凉的,带着沙砾感的旋律,此刻不再需要解读,直接化成了她心底最真实的呜咽。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老伯再谈琵琶?她闭上眼,耳畔分明是尘寂山清越的晨鸟啼鸣,是穿过幽谷时,风拂过万顷竹海的簌簌涛声。鼻尖萦绕的也不是街上油腻的香气,而是药圃里经年不散的,清苦微甘的草木气息,是雨后泥土苏醒的芬芳,是明决晾晒药材时,阳光烘出的干净味道。还有后山那一大片老杏林,春日里和煦的暖香......原来,尘寂山的一切,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沁入骨血,成了她辨识“自我”的印记。
初下山时,她以为得到了所谓的“自由”,她振翅欲飞,以为逃离了那座山,便拥抱了整个世界。可如今,历经了几场虚妄繁华,看过了几盏转眼即灭的灯火,她的心并没有寻得归宿,比在尘寂山禁闭的石室里,更加空空荡荡,无所依凭。
山中的岁月固然是清寂的,但四时有序,草木有心,连孤独都是有边界,可承受的。而这人海中的孤独,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每一次呼吸都吸进满腔陌生的尘埃。
这所有迷茫的尽头,都指向一个清晰得让她心口发疼的身影,明决。
思念像冰冷的藤蔓,在血脉里疯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她怨他永远如深潭般的沉默,怨他恪守分寸的守护,怨他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却从不流露情绪的眼睛。可她又无可救药地贪恋他偶然泄露的一丝温度,贪恋他如山岳般存在的身姿,他是比尘寂山更让她想逃离,却又比世间任何一处都更像“归处”的矛盾所在。她思念他,这份思念里掺杂着不甘,委屈,渴望与绝望,浓烈到让她自己都害怕。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滑过冰凉的脸颊,瞬间没入衣领,消失无踪。周围的喧嚣猛地灌回耳中,敲锣打鼓,沸反盈天。她仍站在光海人潮的中央,一动不动。
她这才明白,原来孤独感并不是空旷的寂静,而是眼前这密不透风的繁华里,唯独自己被剔了出去,最深的寂寞,不是身处荒原,而是站在汹涌的人间,心里却大雪封山,回响着只属于自己的,永无止境的空谷足音。
明决,明决,明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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