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在真正的灾难面前,脆弱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一阵稍大的风便能将其撕得粉碎。
姜志和兰姐儿终究是没能回来。
派去镇上打听的人捎回信,说镇上也乱了套,抢粮的、打砸的层出不穷,根本找不到姜志夫妇的踪影。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姜家最后一丝侥幸。姜林氏当场就晕了过去,姜大为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腰背佝偻得再也直不起来。连一向沉稳的姜明和姜文,也红了眼眶,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
绝望的气氛笼罩着姜家小院,也笼罩着整个姜家村。
这天午后,毒辣的日头依旧高悬,死寂的村庄里,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姜禾正蹲在他那方小小的菜畦旁,用一把小木勺,极其珍惜地将陶碗里仅剩的底子水,一勺一勺喂给那几株顽强存活的幼苗。水珠落在干裂的土块上,瞬间便被贪婪地吸吮殆尽,只留下深色的、迅速缩小的一小点湿痕。二哥姜明和三哥姜文在堂屋里,对着几卷书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如同惊雷,炸响了这片死寂!
“土匪——!是土匪来了——!!”
那声音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姜家村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神经上。
紧接着,杂乱的、如同催命鼓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村口的土路,伴随着男人粗野的吆喝、狂笑,以及女人和孩子惊恐的尖叫、哭嚎,还有东西被砸烂、踹碎的刺耳声响,瞬间将整个村落变成了人间地狱。
姜大为正在不远处那片不大的晒场上,佝偻着腰,试图将最后一点干瘪得几乎只剩空壳的谷粒归拢起来。听到动静,他猛地直起身,浑浊的老眼望向村口方向,脸上那被岁月和旱灾刻下的皱纹,在瞬间凝固成一种极致的惊骇。
“禾儿!”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豹子,爆发出与他年纪不符的速度,几步冲到菜畦边,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儿子。姜禾手里的陶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残留在陶碗内壁上的最后那点水珠在土里消失殆尽。
“爹?”姜禾被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的恐惧震住了,任由父亲将他几乎是拖着拽进了旁边堆放杂物的柴房。
柴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干草和陈年灰尘的气味。姜大为用力将小儿子推到最里面一堆柴禾后面,声音又急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躲在这里!捂住嘴,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声!千万别出来!”
“爹!”姜禾反应过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死死抓住父亲粗糙冰凉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您也躲起来!还有娘,二哥三哥!”
“我是村长!”姜大为猛地掰开他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姜禾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得去看看!得去看看!”
他说完,用力合上柴房门,并从外面别上了门栓!
“爹——!”姜禾扑到门边,徒劳地拍打着粗糙的木门板,声音被外面骤然爆发的更大规模的混乱彻底淹没。
他只能透过门板的缝隙,窥见外面地狱的一角。马蹄扬起的尘土弥漫在空气里,夹杂着血腥味和烟火气。他看见熟悉的邻居张叔挥舞着锄头冲上去,下一刻就被一个骑在马上的土匪一刀劈倒,鲜血泼洒在干裂的土地上,触目惊心。他看见李婶家新搭的草棚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照着土匪们狰狞狂笑的脸。哭喊声、求饶声、狞笑声、牲畜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也碾碎了他十六年来被家人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关于这个世界尚且安宁平和的认知。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声尖叫。他蜷缩在柴堆后面,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可那些可怕的声音无孔不入。他知道,这场持续的大旱早已逼得人没了活路,饿殍遍野之下,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者比比皆是。这些人,早已将良知和人性丢弃在了求生的路上,剩下的只有掠夺和杀戮的本能。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闹声似乎渐渐小了一些,马蹄声也变得零落,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受伤者的呻吟在风中飘荡。
姜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了。爹呢?娘呢?二哥三哥怎么样了?他想出去,想立刻找到他们,可父亲最后那句严厉的叮嘱和那一声门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时候——
“砰!”
柴房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飞溅,刺眼的阳光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两个如同铁塔般堵在门口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柴房里扫视,像搜寻猎物的饿狼,很快就锁定了蜷缩在柴堆后、因为极度惊恐而微微发抖的姜禾。
拎着包裹的其中一个汉子,眼睛瞬间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啧啧有声:“嘿!老三,快看!没想到这穷得掉渣的破村子,还藏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哥儿!瞧这脸蛋,瞧这皮子白的……还有眉心这痣,红得跟朱砂似的!妈的,真是个极品好货色!”
那被称为老三的汉子也狞笑一声,丢开手里的包裹,大步上前。姜禾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抓起身边一根手臂粗细的烧火棍,紧紧攥在胸前,强撑着站起身,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墙,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你……你们别过来!我爹是村长!我……我哥哥们都是猎户,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试图用最凶狠的语气威胁,可发出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哭音,显得外强中干。
“哟嗬?还是个带刺的?”老三嗤笑一声,眼中闪过戏谑和残忍,轻而易举地一把夺过那根本无威胁的烧火棍,随手扔到一边,然后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姜姜禾纤细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反扭到身后。
剧痛传来,姜姜禾痛呼一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到了爷们手里,还由得你撒野?”老三凑近他,口中喷出的恶臭气息几乎熏得他作呕,“长得这么勾人,献给大当家,他定然喜欢!说不定一高兴,还能赏咱们哥儿几个几顿好酒好肉!带走!”
姜禾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囚禁他、也保护了他的柴房。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然而,当他的视线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凝固。
晒场上一片狼藉,他们家那点视若生命的粮食被踩踏得混入泥尘。几间熟悉的茅草屋还在冒着黑烟,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残垣断壁。而就在不远处,靠近院门的地方,躺着几具姿势扭曲、血肉模糊的尸体。
其中一具,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形佝偻,头上白发苍苍,面朝下趴着,身下是一大滩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液。
那是……爹?!
“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猛地从姜禾喉咙里迸发出来,如同濒死幼兽的哀嚎。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取代,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扑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实点!找死!”拖拽着他的老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钵盂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他的腹部。
“呃——!”
姜禾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捣碎了,剧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所有的力气和声音都被这一拳打散,只剩下无法呼吸的痛楚和冰冷的绝望。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那汉子粗暴地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过满目疮痍的村庄。
泥土、碎石、破碎的瓦罐、散乱的衣物……还有随处可见的暗红色血迹,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家园,此刻只剩下死亡和毁灭的气息。
路过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如今也已半枯的老槐树下时,姜禾涣散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树下蜷缩着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是如此熟悉,穿着母亲常穿的那件打着深蓝色补丁的夹袄,头发散乱,浑身沾满泥土和血污,一动不动地靠在树干上。
是娘!
姜禾的心脏像是又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张了张嘴,却因为腹部的剧痛和极致的悲恸,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娘……娘……”
仿佛心有灵犀,那个蜷缩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是姜林氏。她脸上满是擦伤和淤青,一双曾经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然而,当她的视线接触到被土匪拖拽着的、狼狈不堪的儿子时,那空洞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种锥心刺骨的痛苦和绝望。
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划过脸上的污痕。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努力地张开,似乎想说什么,想最后叮嘱儿子一句,想再呼唤一次她最疼爱的小哥儿的名字……
可是,最终,她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有那无声流淌的眼泪,和那眼中蕴含的、足以将姜禾灵魂都碾碎的悲怆与不舍。
那一刻,姜禾觉得自己的心,连同所有的希望和天真,在母亲这无声的凝视中,彻底碎成了齑粉,随风消散在这片被血与火玷污的土地上。
他不再挣扎了。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他任由那土匪像拖着一条破麻袋一样拖着他往前走。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伴随着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带着血与泪,深深地、牢牢地扎根在了他年轻的心底。
他要活着。
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活着,才能报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