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低矮的木屋,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个稍大些的囚笼。
里面除了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榻,一个缺了角的破旧木墩,便再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尘土的气息,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蛛网。门在姜禾身后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隔绝在外,只有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晃动的光斑。
黑暗和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吞没。
姜禾踉跄着走到木榻边,脱力地跌坐下去,干硬的草梗硌得他生疼。腹部的闷痛依旧存在,手腕和脚踝被绳索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二哥被踩在脚下时不甘的眼神,三哥生死不明的躺姿,母亲那空洞绝望的泪眼……还有大哥大嫂不知所踪的担忧,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极致的悲痛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和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粗糙的裤料。
家,真的没了。
他不再是姜家村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哥儿,不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侍弄庄稼、异想天开的姜禾。他现在是囚徒,是土匪窝里一件等待被处置的“货品”。
那个叫杨焱的男人,他说话时的语气,看他的眼神……姜禾一想到,就忍不住浑身发冷。那不是普通的贪婪或**,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莫测的东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他姜禾,不过是落入网中的一只飞蛾,生死皆由他人心意。
“在这乱世,活着,比死了更难。”
杨焱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回音。
是啊,活着很难。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血海深仇,身陷囹圄,前途未卜地活着。死了或许就一了百了,再不用承受这剜心之痛,再不用面对这无尽的屈辱和恐惧。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的脑海:或许……死了真的是一种解脱?这木榻够硬,墙角或许足够尖锐,只要狠得下心……
这个念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
不能死!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爹用身体挡住柴房门,让他躲起来时那决绝的眼神;娘在槐树下无声流泪,却依旧努力向他伸出手的模样;哥哥们哪怕自身难保,也要拼死护着他的情景……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甚至可能是生命的代价,不是为了让他在这里自轻自贱,寻死觅活的!
他要活着!
他必须活着!
仇恨的火焰再次在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绝望。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深深地、艰难地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目光开始适应屋内的昏暗,他环顾着这个囚禁他的地方。除了那张榻和木墩,空空如也。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只有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他又抬头看向那个通风口,太高,太小,根本不可能逃脱。
绝望感再次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头。
就在他心绪再次低落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靠近墙角的榻脚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那里,似乎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阴影。
他蹲下身,凑近了些,借着通风口投下的微弱光线仔细看去。
只见在干燥开裂的泥土缝隙里,竟然顽强地钻出了几茎极细弱的、鹅黄色的嫩芽!它们是如此微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叶片还未完全舒展,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却固执地向着通风口透进的那一点点光亮的方向,努力地伸展着。
是……草芽?
姜禾愣住了。
在这间阴暗、干燥、看似毫无生机的囚室里,在这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竟然有生命在如此艰难地萌发?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几乎看不见的嫩芽尖端。一股微弱的、属于生命的韧性,透过指尖,悄然传递到他的心里。
他想起了自己在姜家村那个小院里,精心呵护却依旧不断枯萎的苗儿;想起了自己对着那些耐旱野草时的不甘和执着;想起了他曾对母亲说过的话——“地要是活不了,咱就想办法让它活。”
可现在呢?他自己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不也像是一棵即将枯萎的苗吗?
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他看着那几茎在绝望环境中依旧挣扎求生的嫩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奇异的慰藉同时涌上心头。连这微不足道的野草都没有放弃生的希望,他姜禾,凭什么放弃?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观察着这几株意外发现的“同伴”。它们需要水,需要更多的光。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
姜禾猛地一惊,迅速站起身,退回到木榻边,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面容黝黑憨厚的年轻汉子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眼神里没有之前那些土匪的凶戾,反而带着几分局促和好奇。
他把碗放在那个破木墩上,瓮声瓮气地说:“大当家吩咐的,给你送点水。”
是清水。碗里的水不算满,但很清澈。
姜禾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提醒着他极度需要水分,但他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来人。
那年轻汉子放下碗,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偷偷打量了姜禾几眼,尤其在看到他眉心那颗殷红的孕痣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嘟囔了一句:“长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姜禾闻言,心头火起,别开了脸。
那汉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挠了挠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重新落锁。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姜禾的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上,清水的诱惑力很大。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也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喝到一半,他停了下来。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水,又看了看墙角那几茎微弱的嫩芽。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蹲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将碗里剩下的水,一点一点,均匀地滴洒在那几株嫩芽周围的泥土上。水滴迅速渗入干涸的土缝,发出细微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那几株似乎因为得到滋润而稍稍舒展了一点的嫩芽,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微弱的踏实感。
他重新坐回木榻上,抱紧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一小片承载着微弱生机的角落。
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仇恨。
也许,也是为了证明,即使是在最黑暗的绝境里,生命本身,也拥有挣扎和寻找光亮的本能。
就像那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就像他姜禾。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面对什么,那个叫杨焱的男人究竟想做什么。但此刻,在这间阴暗的囚室里,因为这几茎微不足道的绿意,因为心中重新燃起的不甘,他决定,要像这些野草一样,先活下去。
活着,才有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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