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京几百里地外的官道上,平稳行驶而来一辆马车,车身通体裹着寸锦寸金的流云绸,窗牖嵌宝镶金,却被一道艾绿色鲛绡纱帘严实掩住,只泄出丝丝缕缕神秘而名贵的玉华醒醉香。
两侧铁甲森然的禁卫军执戟开道,步履划一,肃杀之气震得官道两旁鸟雀绝迹,车中之人,定然是南阳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尊贵至极。
“主儿,郡王来信了。”贴身婢女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还是让闭目养神的贵人长睫微颤。
车内玉华醒醉香冉冉升起,一双纤纤玉手缓缓称展开,微睁开的清丽眼眸有一丝慵懒之味,乌黑的长发巧挽起,梳了个飞星逐月髻,发髻上簪着两支赤金掐丝暖玉火凤含珠钗,垂下细细的羊脂白玉流苏,随着身体微动,玉石相击,清脆悦耳,却又似命运敲击人心的忐忑鼓点,“嗯?”清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儿……已到汉京了?”
“禀主儿,郡王殿下……三日前便已抵京。”婢女见贵人醒转,回话声略大了些。
“信中可有提及其他之事。”玉指一伸拨开了信纸,摸上了怀中繁花宫装下的暖手铜炉,指尖用力得泛白,秀丽的眉尖紧蹙,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是一池化不开的浓愁,“驸马何日启程回京?”
“禀主儿,信未提及旁事。驸马爷……两日后动身。”婢女垂首应答。
紧挨贵人坐着的墨绿襦裙嬷嬷,将一切细微神色尽收眼底,终究忍不住低声道,“此番回京只为一家团圆,主儿怎么愁眉不展?”眼中的忧色浓郁得化不开。
“嬷母,这是在……明知故问?”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如冰锥,砸在人心上。
嬷嬷心头一紧,“老奴愚钝。”
“愚钝?”贵人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苍凉,“本宫能有今日,全赖嬷母当年……数次舍命相护。若非嬷母……哪有如今的嘉诺!”手一抬,用力拍了拍嬷嬷的手背,握着暖手炉的手指越发用力起来,锦缎做的套子都快掉了下来,白皙的手指一下子烫的通红。
“公主!小心手指。”墨绿色衣衫妇人惊呼炸起,眼疾手快一把夺下滚烫的炉子,急急塞给面前婢女,“殿下呀!老奴不是陪您呢嘛!”
原来,这马车之内的贵人是南阳除凤主之外唯一的皇室嫡亲长公主宫嘉诺,她身侧劝慰她的墨绿色衣衫妇人是其乳母经氏。
小婢子仔细将暖炉套子套好,重新递给了宫嘉诺,接过暖手炉的宫嘉诺却没有用,径直放在了小方几上。滚烫的刺痛感,远不及心头那座冰山崩塌所带来的寒意刺骨。
“无妨……”宫嘉诺轻轻抽回正在擦拭涂药的手,“嬷母,有些担惊受怕、刀头舔血的日子……终究是躲不开、也避不过的!”
“殿下……既然明知躲无可躲,又何苦……此刻便自煎自熬?”这飘散在暖香中的劝慰,也不知宫嘉诺听进去了几分?或许……皆化作了她苍白面容上,更深的决然底色。
——————倾雪阁——————
从逆紋匠铺回府,已经过去三日了,君家两姐妹如往日一般,每天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贺家的私塾也是每天点卯,规矩得宜,像是真的脱胎换骨了一般。
而君盈秀因寿辰宴那日犯错被罚,一直在屋内禁足,丽姨娘发疯闹得不行,被君青彦挪去了汉京郊外的庄子里,讨厌的人一个也见不到了,君府上下倒是祥和清静得紧。
雪映疏梅,初春的阳光透过细砂窗纸洒满小书房,暖意融融,君柠妖斜倚窗边软榻,一卷泛黄的医书搁在膝头,目光却悠远地落在院中那株傲雪的玉蝶梅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姐!”婢女灵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君柠妖的思绪,黄衣少女笑吟吟推门进来,屈身一礼,“方才久珬姐姐来传话,大小姐稍后便到。”
“嗯。”君柠妖闻言眉眼弯起,笑容却不及眼底,“让小厨房备好姐姐爱吃的酥糕。”语调从容,带着世家贵女的矜贵。
“是,奴婢即刻去办。”灵凉领命退下,步履轻快。
君柠妖刚放下书卷站起,欲去院中透透气,外间陡然响起急促却不失恭敬的通报,“小姐!魏总管携凤主御旨到府!相爷命阖府上下即刻至彦苏阁听旨!”
话音刚落,书房内霎时一静。君柠妖那双翦水秋瞳瞬间凝聚,长睫如蝶翼般微微一颤,来了……比预想的还要快!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理了理天青色织锦裙上本不存在的褶皱,目光如寒潭掠影般扫过院中几个面生的三等丫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你们几个,”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留在院里,跟着管事嬷嬷……好生‘学学’规矩!”她特意加重了“学学”二字,吓得那几个小丫鬟瞬间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早已候着的灵淇、绿罗瞥了一眼跪着的几个三等婢女,面上淡淡平波,熟练地抖开了一件玄色大氅为君柠妖系上,
“走吧,去彦苏阁的路程可是不短的!”话音刚落,主仆三人便已疾步踏出院门,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清扫过的新雪,留下点点痕迹,直奔彦苏阁而去。
——————彦苏阁——————
君柠妖前脚刚踏入院中青石板,另一抹与她几乎一般无二的倩影也已如风而至,君析妍赶到君柠妖身侧,看着妹妹站在院外怔怔望着正阁方向出神的样子,不由莞尔,伸手轻推了一下君柠妖的香肩,“妹妹可是在等我?”嗓音清丽动人。
本在愣愣出神的君柠妖,这一下倒是瞬间回过神来了,流转出得体温婉的笑意,俯身微礼轻唤,“姐姐。”君析妍抬手虚扶了一把,“今儿怎么还行礼了?不是说过姐妹之间无需多礼的。”满眼疑惑,突然客气起来了?
君柠妖只笑了笑,眼光挪了挪身后,难怪了!有外人看着啊。那戏做足了便是,两人一同跨过院槛往正院中央走,对着正院中央的四人俯身行礼,声音叠合得宛若一体,“见过祖母,爹爹娘亲,魏总管。”
那手捧锦盒、面如冠玉却眼神锐利如鹰的内宫总管魏总管,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颔首,“君家小姐快快免礼,折煞咱家了。”话虽如此,但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讶异。
这君家姐妹……数月未见,竟似脱胎换骨!
“魏总管操劳宫中事宜,照料凤主妥帖,自是受得起的。”君柠妖声音清脆,滴水不漏,将捧人的话说得真诚无比。
魏总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却也更假了,意味深长地瞥了神色紧绷的君青彦一眼,“君相……这女儿教的颇好啊……”话音似乎故意拖长了调子。
“总管谬赞了。这呀,就是俩皮猴!”君青彦听见魏总管的夸赞,心下一惊,赶紧截住了魏总管的下半句话,深怕会提起册立凤储妃之事。“总管还是宣旨吧。”
魏总管被打断,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了然,目光在姐妹俩秀美绝伦的脸上再次盘桓一圈,最终落回了君青彦强作镇定的脸上,终是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清了清嗓子,从旁边小太监托举的锦盒中,取出一卷明黄耀眼的御旨,蓦然展开!
“奉天承运,凤主御曰:腊尽春回,岁序更新。今岁除夕,念及君臣情深,尤思故旧。朕与卿卿青彦,三年未曾共守岁烛,共话桑麻。特值此良辰,于未央宫中设除夕家宴。着君卿携府中眷属一并觐见,阖家团圆,以慰朕心,钦此!”
洪亮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冰棱,砸在君家众人心上。“微臣(臣妇、臣女)领旨谢恩!”一家人齐齐叩拜,声线微微发紧。
魏总管将冰冷的圣旨交到君青彦双手高举捧起的掌心,君青彦沉声吩咐昌桂递上一封沉甸甸的谢礼,“总管辛苦,本相送你。”笑容里掺杂着无奈与戒备。
魏总管袖袍微动,毫不客气地将荷包纳入袖中,指尖隐秘地一捏分量,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真情实感的笑,“君相太客气了!为君分忧,理所应当。”说完,似笑非笑地扫了低眉顺眼的姐妹花一眼,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被君青彦亲自送出了院门。
人一走,彦苏阁内紧绷的空气骤然松懈,君柠妖与君析妍快步上前扶起君老太君、苏氏,四人错落站立,无需言语,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味——不屑、忧虑、冰冷。
沉默被苏氏一声轻叹打破,“娘……凤主他……”欲言又止。
君宋氏,这位历经三朝的诰命老夫人,目光越过月洞门,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院墙,投向皇城深处,“你们这位凤主姑父的心思啊……老婆子我,是越来越看不透咯……”声音带着看透世情的苍老与疲惫,回过头摆了摆手,在章嬷嬷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去了,背影透着浓重的无力感。
苏筱茵望着婆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是比刚刚更深的一声叹息,然后心事重重地带着祝嬷嬷进了正阁,院落里,瞬间只剩下姐妹二人,无需语言,只是瞬间的对视,两双清澈眼眸中,都燃起了警惕与算计的火光。
就在这窒息般的寂静中,送完魏总管的君青彦回来了。
君柠妖立刻如乳燕投林般扑上去,熟练地挽住君青彦一边的胳膊,柔声轻唤,“爹爹……”尾音拖得长长,带着撒娇般的依赖。
几乎是同时,君析妍也已轻盈地占据了君青彦另一边的臂弯,笑嘻嘻地晃悠着,语气娇嗔,“爹爹!姑父……他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呀?”
面对两位爱女的依赖与追问,君青彦脸上强行挤出的笑容里满是苦涩与心疼,他抬起手,用指节在姐妹俩光洁的额头上各自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动作亲昵,却带着无尽的叹息,“傻丫头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却像惊雷般在姐妹俩耳边炸响。
“你们那位凤主姑父啊……是想要你们做他儿媳妇了!”话毕,君青彦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深深垂下头,重重地摇了摇,步履沉重地进了正阁。
姐妹俩瞧着君青彦、苏筱茵与君宋氏情态,交换了一个无比严肃的眼神,无需言语,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地共同返回了倾雪阁。
——————倾雪阁——————
倾雪阁内室,暖炉烧得噼啪作响,红光跳跃,却驱不散弥漫的肃杀寒气。
“大小姐,请用茶。”灵凉端着从小厨房准备的小点心和茶水一一放在了桌上,然后拉着灵淇久珋久珬出了内卧,“灵凉灵淇,久珋久珬你们不用回避,过来吧。”四人无声屈膝应命,分侍左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
君柠妖端起滚烫的茶盏,任由灼热透过冰裂纹瓷壁烫着指尖,仿佛借此感受某种真实的存在感,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姐姐,寒尘昨日得了消息,长公主宫嘉诺回京了。”
“嗯。炎逍也回禀过了,而且本该还在江州占郡王和璟郡王也已在京中了。”君析妍眼中冷光闪烁,“若按时间来算,提前了三个月。”
君析妍沉默片刻,凝重的目光落在妹妹清冷如霜的侧脸上,似乎在权衡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秀美的眉宇间第一次浮现出挣扎,最终,她下定决心,指尖叩了一下桌面,吸引了君柠妖的注意。
“关于这位长公主……”君析妍的声音更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猛兽,“我……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只是……”顿了顿,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茶点,又开口道,“只是其中关节,扑朔迷离,虚实难辨。”
君析妍想了想前世知道长公主的一些信息,犹豫要不要告诉妹妹,秀眉紧皱,很是纠结,“长公主,我倒是知道一些关于她的秘密。可是......”顿了顿,“可是我不知真假。”
“无风不起浪,管它真假。”君柠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水眸如寒星迸射出锐利的光芒,“姐姐但说无妨。”她手腕转动,皓腕上那枚精巧的四凤银镯随动作折射出一线冰冷的银芒。
“世人所知,长公主乃荣妃宫婢杨氏所出,杨氏早亡,她与凤主皆由凰后云氏抚养,尊为嫡出公主。姐弟情深,传为佳话。”
君柠妖细指轻摇点了点杯边,轻饮了一口刚泡的庐山云雾,颔首,“不错,这已是汉京无人不知的‘台本’。”
“然而……”君析妍吐出两个字,语气陡然转沉,带着揭开血腥疮疤的阴冷,“真正的内幕,远比这残忍百倍!云氏彼时青春正好,却要被迫抚养两个非己所出的稚子,一个更是未来的储君!心中怨毒深种,无法宣之于口。凤主,她不敢动,怕惹帝王震怒。可那可怜的长公主……便成了她发泄恨意的活靶子!”
君析妍的话语如冰锥刺入人心,“人前,她是慈爱嫡母,万般疼爱。人后,却是恶魔恶语!非打即骂,极尽虐待之能事!冬日按头入冰水,夏日罚跪滚烫石板,针扎鞭笞……乃家常便饭!幼小的长公主,常常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被独自丢弃在阴冷偏僻的宫室之中!若非其乳母经嬷嬷拼着性命危险,一次次偷药、藏食、暗中照料、以命相护……怕是长公主绝不可能活到长大成人!”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腥与残酷。
君柠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眸中风暴凝聚,内室静得落针可闻,四个婢女早已屏住呼吸,脸色发白。
“云家的**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大,竟想要害死凤主,让云家儿郎登位,云氏虽然狠毒,胆子却小,没这个野心,没有应承父兄之言,但也没有阻止。商量计策那晚正巧被长公主听到了,杨氏临死之时嘱咐长公主,一定要保护凤主平安长大,所以长公主便暗中调换了毒药,救了凤主一命。可还未来得及深究,云家就推出了个替死鬼来搪塞了事。长公主与凤主姐弟当时根基未稳,只得不了了之。”君析妍说完,疲惫地闭了闭眼。
君柠妖心中巨浪翻腾,这表面显赫的长公主,背后竟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血泪史!
窗外暮色渐沉。
君析妍起身,“时辰不早,我先回了。明日向祖母请安再议。”
“好。”
当君析妍即将踏出内卧门槛时,君柠妖的声音如轻羽落地, “姐姐……” 君析妍顿步回首。
“若最终必须嫁入皇家……而他,并非姐姐心之所系。姐姐……嫁吗?”君柠妖问完,一双美眸紧紧盯着君析妍,她在索要一个承诺,若姐姐心中有挚爱,那么这滔天的风浪,她来抗!而她此生——非战浠离不嫁!
君析妍身形凝滞了一瞬,目光望向门外浓重的暮霭,随后,决然地抬起脚踏出门槛,一句低语,伴随着她离去的背影,飘入内室,却比磐石更坚,“妹妹,我只嫁他。”三个字,掷地有声。
这一问一答,听得灵凉四人,满头雾水,不知道小姐们打得什么哑谜,都低下了头,掩着耳朵,可爱的紧。而在内卧中坐着的君柠妖嘴角微微上扬,望着跳跃的炉火,唇角终于扬起一抹释然而又充满斗志的笑容,那一笑胜星华,美的不可方物。
又是一日鸡鸣声起,天光露了一角,晨光刺破窗棂,将细微尘埃舞动成金粉。贺家的私塾也到了日子,开始年学假了,从小年夜一直到正月十五,正月十六再开课,君家两姐妹乐得清闲,早早便随着苏筱茵去寿康阁请安了。
——————寿康阁——————
阁内正堂里的长榻之上,君宋氏半躺着,榻上红玄狐皮的贡毯华光流转,来自南疆的稀世珍品,触手温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共才两条,一个送到了凰后处,一个赐下来给了君老太君。
这独一份的恩宠,此刻映衬着满室的沉寂,竟显出几分讽刺的孤冷。
君析妍心下感叹君家的富贵,往日的伶俐欢笑声哑了火,绞着锦帕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收紧,透出心底的惊涛,却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君柠妖更敏锐,祖母惯常的眉梢暖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海般的莫测,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每一次衣料轻微的窸窣都清晰可闻。
与其在此如坐针毡,不如逃离的好!“祖母,”君析妍清亮嗓音打破了窒息的寂静,眼珠灵活地一转,“孙女儿们六日前为表姐定下的添妆礼,今日是该去取了,特来请祖母应允。”她垂首,姿态恭顺,却似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君宋氏的目光,沉凝如古潭深处的墨玉。她手中的杯盖微微一顿,指尖在墨玉上划出细微清音,“嫕儿那丫头……婚期定在何日?”声音不高,却像冬日檐下悬着的冰棱,冷气迫人,彻底绕开了君析妍的请求。
苏筱茵心头一凛,伺候婆母多年,自是听出了婆母语中的冷意,连忙起身,动作优雅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娘亲的话,在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极好的日子。年后便宣旨,现下两家已着手筹备了。”
“噢?”君宋氏唇边扯起一丝几乎没有温度的弧度,“这般仓促?”话音落下,无形的秤砣重重压在请安的小姐们心上。话语里未有示下,君析妍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一动不敢动,疑惑如藤蔓缠绕——娘亲怎如此谨小慎微?祖母又为何判若两人?
“似乎是……为了康亲王妃病重冲喜。”苏筱茵补了一句。
这轻飘飘的“冲喜”二字,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君柠妖的焦灼,还是先出府要紧!猛地起身,深深福礼,裙裾划过地面,“还望祖母应允出府!”
君宋氏的目光,终于缓缓扫过她两个心乱如麻的孙女。“去吧。”声音依旧淡漠,仿佛抽掉了所有温度。得了应允,君析妍、君柠妖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脚步声远去,寿康阁正堂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沉重的门帘隔绝了内外天地,只余下君宋氏、苏筱茵与心腹章嬷嬷。
“嗒…嗒…嗒…”迦南木佛珠单调的拨动声,一下下敲在苏筱茵的心口,她指尖冰凉,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袖口精细的暗纹,横竖都是要讲的,试探性的轻唤了一声,“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君宋氏霍然坐直,手腕上的玛瑙玉镯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目光如淬了冰的寒刃,直直刺向苏筱茵,“彦儿昨日过来说了件事。”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他说,要把枫儿——过继给大帅。”
仅此一句,苏筱茵立即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婆母的态度,一改往日。原来如此!立马屈膝跪了下去,伏首跪着,额头触地,光滑的地面冰凉刺骨,“妙可的意思是从咱们家过继一子,无所谓于枫儿和桓儿。”是她!是她母家有求于君家,她夹在当中,已然是千古罪人!
君宋氏闭上眼睛,沉重的眼皮下是翻江倒海的怒火。手指机械地拨动着佛珠,似在与失控的情绪搏斗,沉水香的烟气袅袅娜娜,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竟也添了几分呛人的涩味。天光透过窗棂进了阁内,章嬷嬷无声地熄灭了多余的灯盏烛火,恭敬退至一旁。
“老太君,天亮了。”章嬷嬷低声道。
君宋氏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章嬷嬷会意,上前搀扶起摇摇欲坠的苏筱茵。就在苏筱茵双膝疼痛如针扎蚁噬之际——
“老奴见过相爷!”门外柳嬷嬷的高声传入,话音未落,厚重的门帘已被一把掀开!
君青彦身着未换下的朝服,紫袍玉带,连官帽都未及取下,额角鬓边汗水涔涔,显然是疾步甚至奔跑而来。他越过章嬷嬷,直直冲进内堂,到榻前单膝及地:“儿子给娘请安,请娘亲见谅!”喘息未平,汗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地上留下深色印记。
“无妨,起来。”君宋氏的声音干涩,示意苏筱茵,“好儿媳快帮彦儿擦擦汗。”
苏筱茵踉跄着挪步过去,抽出冰凉的丝绢,指尖颤抖地为君青彦拭汗,君青彦反手一把抓住妻子冰凉的手,用力握紧,那传递过来的力量,既是宽慰,也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四目相对,尽是难言的苦涩。
君宋氏冷眼瞧着眼前这对“鹣鲽情深”的夫妻,端起茶盏,杯沿轻轻触碰苍白的嘴唇,却未饮下,“枫儿和桓儿无所谓其中之一?那彦儿怎得说要枫儿呢?!”尾音扬起,如同审讯。
苏筱茵愕然抬眼看向丈夫,她并不知此事。君青彦轻拍了苏筱茵交叠的双手,按着苏筱茵肩头,让其坐在了左边的圈椅上后,再次走至长榻前撩袍跪下,“娘,是我自行决定的,阿茵并不知详情。”
“你——!”君宋氏猛地站起,身躯因震怒而微微晃动!手一扬,“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甩在君青彦脸上!指甲在他脸侧划过一道微红,“枫儿是君家嫡脉独苗!唯一的香火!你竟敢动这个心思把他给苏家?!你这不肖子!”怒火焚心,另一只手已然高高扬起!
“娘!”苏筱茵眼见君青彦被打,心焦至极,几乎是扑过去用身体挡在君青彦面前,“千错万错是儿媳的错!求您打我吧!是苏家之求强人所难!都是儿媳的错!”泪水决堤,声音破碎不堪,进退维谷,竟是这般的锥心刺骨!
“老太君!”章嬷嬷疾步上前,一手稳住君宋氏因气怒而摇晃的身体,一手在君宋氏背上轻轻顺抚,“息怒!老太君息怒啊!万望保重身体,和相爷夫人好好商量!”
“娘!您难道忘了——!”君青彦声音艰涩喑哑,“逐月大师在枫儿呱呱坠地时便预言过,‘君家命线,嫡脉无男丁!’枫儿本就是逆天而存的一场意外,他打破了君家的命数!”
命线!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重锤,狠狠砸在君宋氏心头!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娘(老太君)!”章嬷嬷拼尽全力搀扶住君宋氏软倒的身体,慢慢将其安置回长榻,君宋氏喘息急促,紧闭着眼,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半晌,才疲惫至极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都起来吧!”
君青彦并未起身,反而用力攥紧了拳,“娘!君家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得如今这显赫的地位,这可是君家先祖到父亲九代人,抛头颅洒热血,用性命在边关一砖一瓦垒砌起这南阳的雄关!这盛名之下,哪一日不是刀尖舔血?云家、尽家还有那些嗜血的边鄙部落,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君家若因命线崩断而垮塌,这城墙一倾,苏家焉能独存?到时我们如何面对君家忠烈埋骨青山?!如何面对世代对宫家的血誓重诺?!”
一时间,君宋氏竟无一字可来辩驳,眼前闪过亡夫那张年轻却坚毅的脸,鲜血染红的战甲;还有那个因她不喜而疏远,却同样战死沙场的庶子……君家的荣耀,是用九代男儿的白骨铺就的!
若因一己之私,因一时不舍,让这绵延百年的命线断绝,她九泉之下,何颜面对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那些以命填沟壑的君家儿郎!
可是,枫儿是君家唯一的嫡子啊!怎得不是君泽桓那庶子所生的,老身,倒不必如此揪心了!
君青彦扶着苏筱茵一同站起,夫妻双双看向榻上的娘亲,君宋氏的脸庞在窗棂透入的天光中显得灰败而苍老,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无边的痛苦与绝望,心中剧痛,喉头发哽,苏筱茵更是心如刀绞,下意识紧紧回握住丈夫冰冷的手,似乎想将自己的力量也渡给他,哪怕只有一丝丝。
阁内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香炉里沉水香燃尽的“噼啪”微响。
良久,君宋氏缓缓抬起手,按住抽痛不止的太阳穴,声音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般干涩嘶哑,“过继之事……可曾……禀过凤主?”
“未得娘亲首肯,儿子不敢提及此事。”君青彦垂首道。
君宋氏闭上了眼睛,仿佛抽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彻底塌陷在狐皮里,曾经威严挺直的背脊弯成了苍老的弓,颓然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吐出判决,“让亲家着手准备吧。”
“儿子(儿媳)多谢娘亲成全。”君青彦与苏筱茵浑身一震,并肩再次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起来吧。”三个字耗尽了君宋氏最后的心神,那串一直被紧攥在手心的迦南木手串,不轻不重地被搁在了小几上,发出“啪嗒”轻响,却似金戈坠地,连看都没再看儿子儿媳一眼,只是疲惫地摆手,仿佛驱散瘟神,“老身乏了……相爷……请回吧。”说着便在章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蹒跚地挪向内卧那更深的阴影里,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的坚固。
君青彦扶起仍在微微颤抖的苏筱茵,望着君宋氏被巨大悲怆彻底压垮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后,一颗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上一次见娘亲如此形销骨立,还是嫡姐离世之时,而此刻,竟比那日更为沉痛、更为惨淡。
苏筱茵眼角泪痕未干,感受着丈夫掌心传来的僵冷,心中的不忍再次翻涌,“青彦……娘她……怕是真的……寒心了……这过继……是不是……?”
“阿茵……君家的命线高于一切。这非取舍,而是断腕求生。枫儿……已是局中定子,非过不可!明日……我就进宫面奏凤主。”君青彦知道苏筱茵会说什么,他也想过其他办法,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望月寺,可是,得到的结果,还是只有那一句,君家嫡系无男儿。
所以,没有别的路了。枫儿过继,已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除夕宴要来了!固执的大哥要被过继啦(;′⌒`)(祝大家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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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过继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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