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京的早春还带着料峭寒意,但宫墙内的乾华宫却早已是锦绣堆叠,珠翠生辉。
上回的除夕宴,只请了部分官家千金和夫人,而这一回的打春宴,请的是汉京全部的官家夫人和官家千金,官家公子们只请了有品阶官职的,这对于来参加打春宴的官夫人们来说,就是变相的相看宴,替女儿们挑丈夫或者替儿子们挑媳妇,若是有相中的,两家和气,就可以在不久之后的天官节,相约一道去看花灯,让双方相处相处,合适的话就可以合庚帖,下聘定亲了,此为南阳每年最先开始的结亲机缘。
倘若错过这次,就要等到三月三上巳节了。
君柠妖与君析妍这对姐妹花,却对即将而来的或期待或忐忑的氛围浑然不在意,她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席中,如同两株幽兰。南疆王后的人选?她们早已知晓答案。男女相看?也轮不到她们,因为从呱呱坠地那刻起,她们的归宿已写进了宫闱的玉牒,命运无波无澜。
所以,打春宴,最多,就是个认识人脸的普通宴会罢了。
“臣妾(臣女、儿臣)叩见凤后娘娘(母后),凤后娘娘(母后)万福金安!”衣袂窸窣,环佩轻摇,娇音莺啭。
“快起,都入座吧。”上首的尽清芬声音温和,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凤后千岁(母后)。”谢恩声落,裙裾飘拂间,众人纷纷落座。脂粉香混合着鼎内暖融融的熏香,弥漫在空气之中。
君柠妖的眸光微转,落在离她最近的两位双生翁主——宫静彤与宫安彤身上,斜后方,是苏沅??和修妙可,距离有些远,却也能捕捉到那边的轻声细语。
尽清芬的目光缓缓扫过略显拘谨的年轻面孔,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今日是春宴,非循规蹈矩的正宴,诸位勿需拘束,想说就说,畅所欲言便是。”
“是,臣妾(臣女)遵命。”年长的夫人们应声起身行过礼,寒暄两句后便住了口,反倒衬得年轻一辈更加鲜活起来。闺阁少女们三三两两,轻言巧语,一时间殿内气氛松快了不少。
“君家两位妹妹好。”最先打破安静,主动向君家姐妹打招呼的,竟是柔怡翁主。
打春宴非正式宴会,宫安彤姐妹俩不似上次那般穿的宫装,而是一身京城时新的锦缎裙袄,颜色清雅,花样别致,多了一丝亲切之感,只是眼下那抹挥之不去的青痕依旧清晰,无声诉说着康亲王妃缠绵病榻的沉重。
“安姐姐好,静姐姐好。”君柠妖和君析妍连忙敛衽回礼,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注意到这一幕的苏沅嫕,小脸上也浮起惊讶,她也没料到身份尊贵的王府翁主会主动与表妹们搭话。
君析妍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对上了三公主宫薄伶温柔的视线,忆起除夕宴上的执言相助,君析妍忙姿态恭谨拜谢道,“上回除夕宴,未曾多谢三公主,此番补上,多谢三公主帮忙,要不然臣女姐妹的曲舞怕是不会那般顺遂了。”
宫薄伶眉眼弯弯,笑意温婉如春水,“妍妹妹多礼了。一家人,何须这般客气。”那声音柔和得能融化初春残雪,君柠妖凝望着她,心中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这般处处与人为善的良质蕙心,本该有花团锦簇的一生,却不想落得个远嫁备受折磨的结局。
“是啊,妍姐姐,三姐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何必生分?”一个略带娇俏的声音插了进来。
说话的,是个眼熟的藕色衣衫少女,有过几面之缘却无甚交情,看着她与宫薄伶那近乎亲昵的姿态,甚至隐隐盖过了宫薄伶的亲妹妹八公主,君析妍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排斥,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了一句,“茉吟郡主说的是。”礼貌之下,是淡淡的疏离。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多罗王子到——”
“刑部侍郎夫人、殷大小姐、殷二小姐到——”
“兵部侍郎夫人、曹小姐到——”
“丞相夫人、叶大小姐、叶二小姐、叶三小姐到——”
“内阁大学士夫人、云大小姐、云二小姐到——”
“太仆寺卿夫人、白小姐到——”
“翰林院编修夫人、史二小姐到——”
“………”
唱名之声此起彼伏,报门之声不绝于耳,络绎不绝的贵妇千金由宫人引领而入,环佩叮当,衣香鬓影,华光璀璨,这进人的景象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平息,凡双跟在最后进了院中,立于一侧,那意味着邀帖之上的人皆已到齐了。
人潮涌动,光影交错间,君柠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之力牵引,牢牢锁定了最后一个步入大殿的世家女眷。
一袭湖蓝色的素织锦袄裙没有一丝繁复的刺绣,衬得身姿笔挺如松,通身唯一的装饰是眉宇间那股历经沙场淬炼出的凛然英气,此人是宣平将军崔鸣玉,有官职封号的女将!宫秉德继位后,力压南疆和未央,成为三国共主,当时一同去打仗的几位将军里,只有这一位女将,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得胜回朝后,被其父庄国公崔岩豪许给了硕亲王宫秉杰为妻,两人婚后,得一子一女,女儿便是思贤翁主,宫梓伶,儿子是硕亲王世子,宫焕杋,而这双儿女更是硕亲王有且唯一的子嗣了。
因为两年前,硕亲王奉旨镇压边疆部落,血洒疆场,重伤不治而亡了。
“吾(臣妾、臣女)见过凤后娘娘,娘娘千岁!” 整齐的参拜声再次响起。
“众位请起,快落座吧。” 尽清芬的目光在掠过崔鸣玉时,掠过一丝极快且真实的讶然,随即化为雍容的微笑,“阿玉,本后属实没想到你能来,稀客啊!”她唤着对方闺名,话语中带着难得的亲近。
崔鸣玉垂眸应道,“娘娘言重了。夫君过身后,臣妾悲痛难抑,深居简出已久。近来稍有平复,又值打春盛会,得凤主亲邀,自当出来,一为叩谢天恩,二来,也沾沾陛下娘娘的福气,热闹热闹。”声音平静,却带着重山磨砺后的沙砾感。
尽清芬眼底流露欣慰,“能见你愿意出来走动,本宫心中甚慰。”她微微提高了声音,目光扫视全场,“今日设此打春宴,缘由众位皆知,是为南疆王后择选事宜。凡双手中的花笺,记录了南疆圣女所示王后命定之人特征。本宫与母后斟酌多日,悬而未决,望在座诸才女贤媛,能为本宫分忧一二。”
满殿莺声齐应,“臣妾(臣女)等愿为娘娘效力!”
扎峻良闻言起身至筵席中间,单手扶肩,“凤后娘娘,吾明日便要启程回南疆了,若是未能带回王后人选,怕是王兄和圣女动怒,万望娘娘务必于今日定夺,也好让吾能够复命!”
尽清芬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这番话语,字字平和却句句裹着威胁!区区附庸国的小小后辈,竟敢如此逼迫一国之母!一股无名火骤然窜上心头,月牙桌下紧攥的丝帕几乎被绞烂,可她面上依旧春风和煦,不能流露分毫——南疆若借机发难,烽烟再起,她便是罪人。
这份凤冠的沉重和憋屈,让她喉头发苦,“王子所言,本后知晓,请王子莫要着急。”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华丽。
扎峻良听罢,嘴角一勾,并未回应凤后,反而转身,目光如箭般射向苏筱茵的方向,眉毛挑了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劣,“妍妍姐姐,妖妖姐姐,我能坐在你们这儿吗?夫人,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快过来坐!”苏筱茵立刻应允,几日相处,她对这容貌精致、嘴巴又甜的多罗王子喜爱非常。
扎峻良闻言,立刻像只灵巧的狸猫,飞快地挤到君柠妖和君析妍姐妹中间坐定。
“为何坐我这里?你该去娘亲那边。”君柠妖低声问道,带着一丝无奈。
“我喜欢挨着两个姐姐!”扎峻良扬脸一笑,像个讨糖的孩子。君析妍看着身侧的小人儿,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扎峻良的发顶,扎峻良竟不闪不避,反而笑嘻嘻的低下头由着君析妍揉。
这亲昵得近乎随意的画面落入满殿官眷眼中,瞬间激起了无数复杂而隐蔽的涟漪,羡慕、嫉妒、揣测、算计……
“君家两位妹妹,果然是人见人爱呢!不仅深得凤主陛下青眼,连多罗王子殿下,也待你们如此不同!”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带着明晃晃的酸意。说话之人一身繁花织锦的宽袖短袄,梳着贵气的元宝髻,白玉珊瑚珠青碎玉在鬓边摇曳,耳垂上的镶青宝石菱花纹金坠子熠熠生辉,柳眉细挑,一双水眸又大又清澈。
满场目光瞬间聚焦而来。
君柠妖抬眸望去,一脸天真无邪,“叶莞姐姐莫不是羡慕了?若是实在眼热,不如姐姐过继到我君家来?这样姐姐不就能跟我们姐妹一样,一道‘惹人喜爱’了么?”她声音娇软,字字清晰,听着乖巧贴心,内里却分明藏着锋利的小刺。
周围与君家交好的几位小姐忍不住掩唇低笑,叶莞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语塞,仿佛真的在思考这“过继”的可行性,场面一时尴尬。
君析妍淡淡瞥了叶莞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带着讽刺的弧度,垂下了眼帘。
“君二妹妹说笑了。”温婉的声音及时响起,如春风化雨,驱散了刹那的凝滞。开口的是叶莞的姐姐叶芮,丞相叶书谦的二女儿,她坐在叶莞侧后方,神态娴静如画,眉眼间有股淡淡的疏离感。
君柠妖抬眼望去,心头微微一动,竟与昔日的司徒苓舒如此相似!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简直如出一辙,让人望而却步。
叶莞和叶芮非一母同胎,和大女儿叶茜也不是一母同胎,三人来自不同的娘亲,叶茜的娘亲何氏只是叶书谦年幼时的童养媳,没什么感情,成婚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罢了。
婚后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叶书谦的大儿子叶明川,生子之时便已离世了,何氏离世后的第三年,叶书谦续弦了一个商贾嫡女蒋氏,两人唯有一女就是叶芮,蒋氏生产时亏损,没两年也病逝了,听说,这个蒋氏很得叶书谦喜爱,蒋氏离世后多年都未再续弦。
现在这个丞相夫人,是贵妾扶正的,育有一儿一女,也就是叶书谦的二儿子叶少川和三女儿叶莞。
叶书谦一共五个子女,姐弟兄妹间年岁相差较多,叶茜如今已是摽梅年华了,还迟迟未曾定亲,叶明川晚叶茜一年,前年成婚,娶的是翰林院编修史家大小姐史沛真,去年除夕刚得一女,叶芮和叶茜差七岁,也未定亲,叶少川比叶芮小两岁,叶莞最小,过了年刚满十五,还未及笄。
五人中,唯有叶芮最为聪慧,是汉京闻名的才女,其余几个都平平无奇。
君析妍的目光悄悄转向君柠妖,姐妹俩眼神交汇,正欲开口,却被宫安彤温软的声音截住,“芮姐姐,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宫安彤笑意温婉地看着叶芮,“妖妖妹妹方才不过是与莞妹妹玩笑几句,天真烂漫罢了,当不得真。芮姐姐雅量,自不会挂怀。”
叶芮依旧端坐着,只微微颔首,脸上挂着一丝毫无温度的得体微笑,显得没有人气,像具精美的木偶娃娃,“翁主客气了。”
君柠妖见状,起身走近宫安彤,带着些歉意小声低语了几句,宫安彤并未放在心上宽容地笑笑,轻轻推着君柠妖回去坐着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柔悦翁主宫静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忿,她与宫安彤温柔似水的性子截然相反,如火如雷,最看不惯这等虚与委蛇,在她看来,明明是叶莞挑事在前,叶芮非但不管教妹妹,反倒对君柠妖和宫安彤露出这副冷淡模样,简直可恶!心下只觉得只觉得叶芮欺负她妹妹,不可饶恕。
“叶二小姐,”宫静彤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股锋利的锐气,穿透殿内略显嘈杂的细语,毫不客气地直视叶芮,“分明是叶三小姐说话不周在先,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去说道说道自家妹子,倒对着别人摆起脸色来?这,是什么道理!”
宫静彤一句轻飘飘的讥讽,像根细针扎在叶莞心上,待她回过味来,四周隐隐的嗤笑已然清晰可闻,只觉一股羞臊冲上脸颊。万幸母亲在外围看花笺,未曾留意这角隅的狼狈,否则……叶家祠堂的冷硬石板定是逃不过了。
“君柠妖!你……”叶莞胸中堵着一口恶气,几乎要破口而出。
然而,一道冰凉的目光扫来,硬生生将叶莞未尽的言语冻在了喉头,是她的二姐,叶芮!叶家真正的掌上明珠,父亲眼中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那双平素温婉的眼眸,此刻却深如寒潭,没有半分暖意,只余下无声的威慑。
叶莞心头一凛,瞬间噤若寒蝉,二姐,一贯软硬不吃,不能再惹事了!
“姐!算了吧。”就在宫静彤怒而起身,剑锋直指叶芮坐席的刹那,宫安彤纤细却有力的手及时拽住了她的衣袖,这般嚷嚷要坏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恳切。
“凭什么要算了?!”宫静彤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愤怒的利刺,瞬间撕裂了宴席上层的浮华低语,引来了长辈们的视线。
那些正在高谈阔论,将花笺上描绘的特征与各家贵女逐一比对的贵妇们,被这异常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方才小辈们的口角不过被视作无伤大雅的小女儿斗嘴,如风过无痕。但此刻宫静彤这般怒气昭彰,显然非比寻常。连端坐凤位,仪态万方的尽清芬也循声望来,眸中带着探究,“静儿,何事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宫安彤反应奇快,她猛地用力将宫静彤按回座位,裙裾轻旋,已笑意盈盈地起身,对上凤后的目光,语声清亮,“回禀娘娘,是臣女愚钝,不小心踩了姐姐的新衣角,惹得姐姐一声惊呼,惊扰了凤驾,还望娘娘恕罪。”
“正是呢,娘娘,”紧随其后的君柠妖亦含笑应和,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隐忍不发的叶芮,又落在凤后身上,“静姐姐最爱新衣,方才还嚷嚷着非要安姐姐赔她一件不可呢!”她笑得天真烂漫,仿佛真是如此。
尽清芬和其他的官夫人们听着,都哑然失笑。
不过是姐妹间为了新衣裳使小性儿罢了,虽有些喧闹,倒也有趣,尽清芬摆了摆手,“本宫还道是何等大事,原来是为了新衣裳。赶巧了,本宫昨日替宫里的公主们裁了几件新衣,式样都是时下最时兴的,一会儿散了席,静儿自去薄儿阁里挑一件便是。你们身量相仿,想着应该是合适的,哪里还用安儿赔你?”
宫安彤恰到好处地垂首,露出三分羞怯七分庆幸,盈盈一拜,“安儿谢娘娘慈恩!如此,耳边可免了姐姐的聒噪呢。”宫静彤被凤后这一问,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几分,顺从地起身道谢。
风波平息,尽清芬广袖轻拂,威仪自生,示意了君柠妖三人坐下了,该言归正传了,“诸位,可商讨出个结果了么?”
“启禀凤后娘娘,”纳安王妃起身,恭敬俯首,“臣妾等细细比对,筛出四人符合花笺所述。不如让这几位一较高下,胜出者便是王后?既是南疆的王后,判官不妨就请多罗王子殿下担任!”她的提议引起一片附和。
“哦?妹妹所言,是哪四位?”
“刑部侍郎殷家殷檀雁、丞相叶家叶芮、内阁大学士云家云若菲、太史令孙家孙棠悠。”纳安王妃话音未落,点到名的四位少女依序起身,风姿各异,如明珠闪耀。
君柠妖眼角余光飞快掠过四人,侧身向身旁的君析妍低语两句,随即,又轻轻拍了拍扎峻良的肩膀,附耳也低语了几句,扎峻良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笑意,微微颔首,应承下来了。
“凤后娘娘,吾意无需繁琐比试,既然圣女已有明示特征,何不请娘娘逐条宣出,吾当场比照,真相自明。”
“如此也好。”尽清芬点头,“凡双,念。”
凡双应声而出,步履无声地行至大殿正中,徐徐展开那纸决定众女命运的花笺,朗声念出,“一:二九年华,六月后出生。”
“此四人皆对得上。”纳安王妃答道。
凡双微顿,续道,“二:容颜姣好,眉中有红痣。”
殿内视线倏忽凝聚于四位少女眉间,果不其然,一点朱砂般的红痣,点染在四人眉宇之间,恰如天意印证。
“悉数相符。”
念至第三项时,大殿气氛陡然微妙,凡双的声音依旧清朗,“三:父母兄弟姐妹皆有,家中无夭折的孩子。”
扎峻良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叶芮的面庞后,朝着纳安王妃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带着一丝不悦的质疑,“叶二小姐亲生母亲早已仙逝多年,何谈‘父母兄弟姐妹皆有’?这一项,她显然不符。王妃方才提名,莫非是糊涂了么?”
“这……”纳安王妃心头猛然一跳,额角渗出细汗,已然忘记了刚刚是谁提的叶芮来着,慌忙躬身告罪,“是臣妾一时疏忽!请王子恕罪!”
角落处,丞相夫人紧攥的帕子微微松了松,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叶芮在家已是只手遮天,若真做了南疆王后,过上了逍遥日子,她能气吐血,现下被刷下来,正合她意!
“无妨,接着念。”尽清芬声音微冷。
凡双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出最后一条,也是最私密、最难验证的判词,“四:后背正中有形似铃铎之胎记。”
念毕,殿内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这印记,除去骨肉至亲或贴身婢子,旁人谁可知晓?然而此刻,那几位贵妇却如同约好了一般,个个屏息凝神,一言不发,难不成,都没有?
“几位夫人,有还是没有啊?”尽清芬见无人应答,忙问道。
死寂终于被打破,刑部侍郎夫人陶氏首先起身,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回禀娘娘,小女背后,并无此印记。”
君柠妖抬眼,飞快瞥过说话的陶氏和一旁垂眸静立的殷檀雁,眉间红痣固然美艳,可这人不是和赫原家定亲了?为何陶夫人此时绝口不提?是不满赫原家位不高,还是当初本就是赫原尋撒下的漫天大谎?算了,一会儿问表姐好了。
紧接着,太史令夫人尤氏也俯首应答:“禀娘娘,小女背后……亦无。”
答案呼之欲出。
众人的目光,瞬间凝聚在那位如清荷亭亭的少女身上——内阁大学士之女,云若菲。君析妍亦望向她,眼中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结局。
一切如前世轨迹行进,这看似娇小玲珑的云家嫡女,注定是南疆王后……只不过,上一次,是凤主金口玉言御赐,而这一次,是借助了所谓“天命”的预言。
“那便是,菲儿了!”尽清芬笑得虚假,细看能看出来的,语气亲昵,怕是做给凰后母家看得。
“叮铃……叮铃……”乾华宫外,清脆空灵的铜铃声响,由远及近,轻盈冗长,如幽谷清泉,穿透了殿内的喧嚣,裹挟着无上威压而来。
“御驾——至——!”内侍长声唱喏。
殿内众人瞬间如惊弓之鸟,齐刷刷起身垂首,丝竹悄然,呼吸皆屏,只余一片衣袂窸窣的声浪。空气仿佛被无形的龙威所禁锢,沉甸甸地压下来。
宫门外,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仪仗缓缓停驻。
“铭儿。”
“父主。”
“你所陈情之事,若为虚假,朕绝不饶你。”帝王的声音如冷泉穿石,字字敲在宫煜铭心上,宫煜铭立身站在御驾一旁,面上云淡风轻,听得撵内宫秉德说的话,只是俯首回了一句,“儿臣领旨。”再无多言其他。
帘后,宫秉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低咳,心腹内侍魏献连忙上前,手臂微抬,锦帘无声滑开,一只骨骼分明、保养得宜的手探出,搭在了魏献臂弯之上。
魏献是御前之人,自幼随侍帝王,对天子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都洞若观火,唯有对凤储人选的深心,他却始终窥探不到半分。宫秉德待诸皇子,表面皆是一碗水端平,无一丝偏爱流泻,大皇子虽为先凤后嫡出,却远赴江州多年,父子情分早已稀薄如纸了吧。
“众卿,随朕入殿。”帝王低沉的声音荡开,仿佛谕令。
“是!”
宫秉德步态沉稳,由魏献搀扶,一步步迈入乾华宫,在他身后,鱼贯而入的是风姿各异的皇子宗亲与一众勋贵子弟。
他们的出现,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筵席之上,那些等待命运垂青的世家千金们,悄悄抬起了眼帘。
皇子中,大皇子、四皇子、二皇子皆在婚娶之龄,宫煜铭肖似其母先凤后,兼具君家血脉的硬朗,容颜俊美非凡,然周身寒意凛冽,拒人千里;四皇子容貌不肖父亦不肖母,却与帝王性情一脉相承,清冷高绝如九天孤月,亦难亲近;二皇子则偏肖凤主,俊朗稍逊前两位,胜在温和可亲,只可惜心性风流,耳根奇软,是出了名的“见美便怜”。
官宦子弟有封职的,都跟在皇子之后,最受瞩目的当是君泽枫和云恣善了,君泽枫婚事只能凤主钦定,相中也无用,所以,云恣善这个占郡王可就是香饽饽了,无数道打量的目光暗自流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罗网。
“臣妾(臣女)叩见凤主,凤主万岁。”殿中齐声伏首行礼,“臣(儿臣)叩见凤后娘娘(母后),娘娘(母后)千岁。”皇子和封职子弟们进殿后紧随伏首行礼。
“平身,都入座吧。”宫秉德边说边迈着步子,上了踏跺,牵着尽清芬一起坐下了,见凤主凤后入座后,殿中众人也依次入了座。
帝王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尽清芬脸上,开门见山,“王后人选,可定了?”
“回陛下,”尽清芬含笑回应,“是内阁大学士云大人嫡长女,云若菲,母后的侄孙女。”刻意强调了云家的联结。
宫秉德闻言,唇角浮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手指缓缓捻动着腕间那串竹青色的玉珠。这动作引来了君柠妖的注目,那珠串……她眼神微凝,一股模糊又危险的熟悉感涌上。在哪里见过?脑海中飞快闪过除夕宫宴上那断线飞溅、殷红如血的念珠!
是了,永煦王的那串!色泽虽异,形制却如此相似……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哦?四项……都验过了?”帝王问,语意难测。
“回陛下,已……”尽清芬话音未落,“可朕听闻,”宫秉德忽地打断,指间玉珠停止捻动,目光如利刃般射向下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冰裂石,“丞相家的二小姐,叶芮……背后亦有铃铎之印!”
一语落,平地惊雷!无数双眼睛惊愕地看向神色依然平静的叶芮,又飞快地投向脸色已然泛白的云若菲!惊疑、震动、窃语声如潮水般涌动。
君析妍与君柠妖交换了一个极快的眼神,彼此的瞳孔中都映出了浓浓的难以置信!叶芮也有?!这怎么可能?!前世铁板钉钉属于云若菲的后位,难道……难道竟要在此时、此地——生出惊人之变?!
帝王的目光转向多罗王子,带着无形的压迫,“多罗王子,这父母兄弟姐妹皆有,家中无夭折的孩子一条……叶二小姐,当真对不上么?”
扎峻良沉默片刻,起身,姿态依旧恭敬,言语却毫不退让,“天主陛下,吾所知,丞相夫人……并非叶二小姐生身之母。因此断定其不符。”
这简短的对答,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天子虽未亲临前半场,但这乾华宫内的风吹草动,又怎能逃脱天家的耳目?多罗王子对叶芮的排斥,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一问一答,透露出了不少,凤主刚刚虽然不在,但耳目在,正殿内,讨论之事都在掌握中,多罗王子不喜叶芮,并不想将叶芮放入选择里。
“朕觉得,”宫秉德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一字一顿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对得上。”
短短六字,重逾千斤!瞬间,南疆王后的人选从笃定,变成了模糊的二人竞逐!这突兀的转折,这帝王的金口玉言,谁人敢质疑半分?
尽清芬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眼波飞转,精准地投向殿侧的纳安王妃她的亲妹妹,尽清丽心领神会,忙不迭起身,“陛下!圣女所绘胎记图样在此,真假一验便知!还请恩准,臣妾即刻带两位小姐下去比对!”
“嗯。”宫秉德沉声应允。
尽清丽如蒙大赦,带着心腹宫娥,几乎是推搡着心绪各异的叶芮与犹自难以置信的云若菲匆匆离去。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侧殿门口,留下满殿无声的猜疑与躁动。
“妖妖,妍妍。”冷不丁一声打破寂静的低唤,温醇得有些不真实。
君柠妖与君析妍瞬间从惊变中回神,心口猛然一跳,双双起身应道,“臣女在。”身姿如出水莲荷,恭谨垂首。
帝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双姝身上,“今日宴中,青年才俊济济一堂,”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朕观之,俱是人中龙凤。卿姐妹二人……心中,可曾有合意之选?”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不仅君家姐妹一时错愕,连座上的尽清芬也瞳孔微缩!君家女儿为后,是国朝铁律!此时这般相询,何意?难道……是要借君氏双姝之口,定下那凤储之位?!谁得了她们青眼,谁便是……?!
整个大殿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限,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君家双姝身上!
“皇姑父……”君析妍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婉羞怯,“此言直指人心,倒让侄女儿……有些难为情了。”眼波流转,情态动人。
宫秉德指尖轻敲月牙桌面,“此话怎讲?”
君柠妖掩唇轻笑,眼尾微扬,明媚得如同春日最耀眼的桃花,“皇姑父,姐姐的意思是,您该私下里悄悄问呀!这般当众垂询,若是我姐妹心有所属,”她妙目四顾,掠过那些屏息凝神的皇子俊才,俏皮中带着一丝狡黠,“选了这位,冷落了那位,平白惹人家醋海生波,不是臣女们的罪过么?”
满殿皆惊!
尽清芬更是呼吸一滞,几乎要低斥出声!这般大胆调侃,竟敢对着凤主言说?正殿其他人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都在观察着凤主的神情,以便跟随。
出乎意料地,宫秉德并未动怒,他似乎也未料到君柠妖会如此答话,深沉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难得的玩味兴色,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玉珠串轻轻搁置在月牙桌上,方才半倚着龙椅的慵懒姿态一扫而空,正襟危坐,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直投向阶下这对明珠宝玉般的姐妹,声音里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低沉而有力,“无妨,你们说,瞧上哪个了?”
众人似乎也对答案十分好奇,视线全都集中了过来,君柠妖附耳了君析妍几句,君析妍笑着点头应下了,颔首道,“妍妍觉得,诸位郎君各有千秋,一时间很难说出谁最合适,但,妍妍心中早有所属,那便是......”
“陛下,与胎记所合之人,是叶家二小姐,叶芮。”殿外之声打断了君析妍的话,清晰地穿透了整个乾华宫正殿的每一个角落。
君析妍震惊异常,怎么可能是叶芮,南疆王后明明是云若菲才对啊!
哎哟,第二个变化来了!祝大家开心(~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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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叶芮?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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