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里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意识回笼时,他已经站在淋浴喷头下,冰冷的水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激得他浑身发抖,却无法洗去那种刻入骨髓的屈辱和冰冷。宋余最后那个眼神,那句“看不到任何未来”,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得他血肉模糊。
他蜷缩在冰冷的瓷砖上,水顺着黑发流进眼睛,又和某些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水还是泪。身体里还残留着被她点燃的、未曾熄灭的火焰,与此刻心口的冰冷形成尖锐的对峙,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像一个可笑的玩偶,被轻易地撩拨、使用,然后在失去兴趣后被随手丢弃。
第二天,秋里然没有去上学。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手机关机,拉上厚重的窗帘,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黑暗中,愤怒、悲伤、不解、自我怀疑……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试图为宋余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她遇到了什么难处?是她父母反对?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无论哪种猜想,都无法解释她那近乎残忍的冷静。那不像是一时冲动,更像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
这个认知让他不寒而栗。
第三天,他不得不回到学校。踏进校门的那一刻,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同情、好奇、幸灾乐祸……他僵硬地挺直背脊,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宋余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晨光勾勒着她安静的侧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甚至在他经过时,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愧疚,没有闪躲,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秋里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仓皇地移开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后背却像被她的目光灼烧着。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校园里蔓延。
“听说了吗?秋里然被宋余甩了!”
“真的假的?不是才在一起没多久吗?”
“千真万确!好像是秋里然想……那个,被宋余拒绝了,然后就……”
“啧啧,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看着挺阳光的,原来……”
“宋余也是够狠的,说分就分,一点面子都不留。”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无孔不入。版本在传播中不断扭曲、丰富,最终定格在一个对秋里然极其不利的叙事上:他,秋里然,一个精虫上脑、试图强迫女友未遂后被果断抛弃的渣男。而宋余,则是那个冷静、自爱、及时止损的完美受害者。
秋里然试图解释,但每当他想开口,看到那些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话语就堵在了喉咙里。他怎么解释?说其实是宋余主动邀请他回家?说她是如何在撩拨起他所有**后冷静地将他推开?谁会信?在所有人眼中,宋余是那个成绩优异、家境优渥、冷静自持的优等生,而他,不过是个靠着艺术特长、性格冲动的普通男生。 credibility 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
更让他绝望的是宋余的态度。她从不辩解,也从不澄清。她默认了所有的流言,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被“骚扰”后的疏离和脆弱,无声地佐证着那些不利于他的猜测。
她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舆论的绞刑架上。
崩溃,是从内部开始的。
起初是愤怒。秋里然在画室里,将那些曾经满怀爱意为宋余画的素描、速写,一张张撕得粉碎。纸屑如同雪花般散落,画纸上她或安静或浅笑的容颜被粗暴地撕裂。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的野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把我当什么了?!
无声的呐喊在他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无力和自我否定。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幼稚、太冲动、太容易被看穿?是不是自己所谓的“爱”和“热情”,在宋余那样的人眼里,真的廉价又可笑?是不是……自己真的配不上她,所以她才会说“看不到未来”?
篮球不再能让他发泄,画笔拿起又放下,曾经鲜亮的色彩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他变得沉默寡言,回避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宋余的。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刺的刺猬,将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外,承受着无形的、持续的伤害。
而宋余,却在风暴眼中,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正常”。她照常上课,刷题,考试,成绩依旧稳居年级前列。她甚至看起来比以前更……“稳定”了。那种偶尔会流露出的、让秋里然曾经觉得心疼的脆弱感,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疏离,仿佛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冰壳,在她周身凝结成型。
她偶尔会在走廊与失魂落魄的秋里然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的余光都吝于给予。她的无视,比任何指责和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秋里然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声的方式凌迟。他看着她依旧完美、甚至更加强大的身影,再对比自己支离破碎的状态,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恨意,混合着依旧未能完全熄灭的、可悲的眷恋,在心底疯狂滋生。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将这滔天的痛苦宣泄出去的出口。
机会发生在一周后的体育课上。自由活动时间,秋里然独自一人坐在操场角落的双杠上,看着远处和几个女生边走边低声交谈的宋余。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微微侧头听着同伴说话,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笑意。
那平静的、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的样子,彻底点燃了秋里然心中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平时和他关系还不错的男生凑了过来,递给他一瓶水,小心翼翼地安慰道:“然哥,别想了,为那种女生不值得。看她那冷冰冰的样子,指不定心里有多扭曲呢……”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秋里然猛地从双杠上跳下来,一把抢过旁边另一个男生正在玩的篮球,狠狠地砸在地上,篮球弹起老高,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所有的委屈、愤怒、痛苦和不解,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化作最恶毒的语言,倾泻而出。
“宋余!”他朝着那个即将走远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你他妈装什么清高!”
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地聚焦在他和那个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的少女身上。
秋里然的脸因极度愤怒而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指着宋余,手指都在颤抖,口不择言地咆哮: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成绩好就了不起了?家里有钱就看不起人了?”
“整天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你以为你是谁?林黛玉吗?!”
“我他妈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特别!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没有心的怪物!”
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射,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最伤人的词汇,都堆砌到了那个曾经被他珍视的女孩身上。他看到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羞愧或是愤怒。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的最深处,秋里然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于……如愿以偿的东西?
不,一定是错觉。是他气疯了。
他的攻击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残忍,试图真正地刺痛她,打破她那该死的平静:
“你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你清高?我告诉你宋余!像你这种整天阴阴沉沉、哭丧着脸的女人,倒贴我都嫌晦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特清醒?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精神病!脑子不正常的精神病!”
“精神病”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带着他所有的恨意和恶意,响彻在操场的上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秋里然这失控的、充满恶意的爆发惊呆了。他们看着那个曾经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面目狰狞如同恶鬼,又看向那个被如此当众羞辱、却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女。
宋余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或震惊、或怜悯、或看热闹的目光。她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一些,像上好的白瓷,脆弱,却依旧没有碎裂。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掠过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秋里然,掠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最终,投向远处空旷的天空。
那是一种彻底的、放空般的平静。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辩解,没有哭泣,没有反驳。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身,继续朝着她原本要去的方向,一步一步,稳定地离开了。
她的背影,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单薄,挺直,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和一种让所有旁观者都感到莫名心悸的孤独。
她成功了。
她不仅亲手终结了那段关系,更引导着他,亲手将她送上了祭坛,完成了这场盛大的、公开的“处决”。她需要这场来自外界的、剧烈的、充满恶意的伤害,来彻底斩断内心最后一丝对“理解”和“温暖”的软弱渴望。
秋里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吼出那些话后的短暂快意迅速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空虚和恐慌所取代。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汗水浸湿了额发,狼狈不堪。他感觉自己好像赢了,又好像输掉了某种无比重要的东西。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各种复杂的眼神。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塑胶跑道上,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亲手,将最深的伤痕刻在了她身上,也同时,将自己钉死在了“施害者”的耻辱柱上。
而在无人看见的转角,宋余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她清晰地感受到内心某个部分,伴随着那句响彻操场的“精神病”,伴随着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彻底地、无声地崩塌了。
旧的、软弱的、渴望被爱的宋余,死了。
在一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一个全新的、坚硬的、只为她自己存在的宋余,睁开了眼睛。那眼底,再无波澜,只剩下绝对的理性,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冰冷的疲惫。
祭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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