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骤风。
一位背脊佝偻的老妇人提着灯笼,在廊下禹禹独行。
稀稀疏疏的踏雪声,被呼啸的风雪声掩埋,几不可闻,叶流萤却还是捕捉到了来人熟悉的脚步声。
那人见她坐在窗台上,虽披着洁白的狐裘,内里却不过单薄的寝衣,不满地比划了一番,见她毫无反应,最后只能拍了拍她的肩上的落雪。
叶流萤这才转头看向她,两人共处多年,那人见过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到迷茫无措,最后,只剩古井无波。
而此刻,这井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哑奴,我不冷。”
她说着,一边握住肩膀上那只满是褶皱的手。仰头看着鹅毛般的大雪。
它们在空中盘旋着,似柳絮般自由纷飞,可一旦落到这四四方方,高墙环绕的小院,便再没了生机。
她语气幽幽:“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五年了。
她终于。
要离开这座囚笼。
哑奴随着她的动作抬头,黑夜里并无半点星光,只有雪花不知疲倦地飞舞着,这景色并没有什么看头,可她知道,对于一个在终年一成不变的院落里,被囚禁了五年的妙龄女子而言,这番景象,已是她所能见的,最为生动的景致了。
今夜大雪,明日定会是个大好晴天。
次日,暖阳高挂。
哑奴为她收拾好衣物吃食,装了满满一大袋,叶流萤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拿出来,只留下了一身衣物和一日的干粮。
“皇城离这里不过一日的车程罢了,用不了这么多。”
她还记得那日,她死遁逃离皇城已有一月,宫里的安贵人还是秘不发丧,让她始终无法掉以轻心。
因为她的死,整个上京全城戒严,此时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正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也不敢回家,在青楼躲了整整一个月,最后还是被他找到。
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萧让一言不发地将她拎上马,禁锢在怀中,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般抱着她一路疾驰,身后是带着面具的铁甲卫,月光照在他们面具上,泛起银白的凉意,正如那时萧让的阴沉面色一般。
两人一路跑死了一匹马,才在天边鱼肚微白之际,赶到了一处无名的小院。
思绪收回,叶流萤拿起桌上两本书册,放进包袱中。
五年前,她来到此处时,身无一物。
五年后,也不过一小小包裹。
院门被守卫打开,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的脸庞,与之不匹配的是那副健硕壮实的身躯,包裹在漆黑的盔甲中。
叶流萤对他并不陌生。
这些年里,每当哑奴为她送饭,送衣物用品时,那人便将院门大大敞开,丝毫不避讳她会借机溜走。
一开始,她是不屑的,她知道迈出那扇院门意味着什么,他决计不会阻拦她丝毫,只会欣喜地将她带回皇城,向他高高在上的君主邀功。
而她,便将认命地,永久地留在那座皇城。
不过是从一个小牢笼,变成一个更大的囚笼罢了,于她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起初,她还能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在院里散步晒太阳,两人隔着院门互相观望较劲,看见他,便像是看见了他背后之人。
这种对峙般的情形不过坚持了两年,她便败下阵来,每当她听到开门的声响,只有将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逃离这方天地,不要向那人屈服。
“娘娘,马车已备好,请吧!”武人的嗓音雄厚有力,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时隔多年,再此听到这个称呼,恍如隔世。
这院里的五年,度日如年,时间漫长到,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是那人亲封的安贵人。
安?
安分守己之意吗?
迈出院门的刹那,她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向这座困守了自己五年的无名小院,一一扫视而过,明明院中每一样事物品,早已牢牢刻在她的脑海中。
里屋不过一床一桌一椅,皆是没有任何雕花的红木制成。
出了房门,便是青石板铺陈的院子,没有任何花草树木,假石山水,目之所及,只有高高围起的院墙,看不到院外半分绿意。
日常饮食需求,全凭哑奴进出传送。
这般苦修乏味到能将人逼疯的日子,她一过就是五年。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哑奴那满是沟壑的面庞,看着她的嘴巴张了又闭,最后无言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林毅一刻也不敢松懈,余光紧盯着马车里的人。
叶流萤久困于一地,周遭如同死水一般过了五年,骤然见到四周不断变化的景色,如同头次进京的乡下人一般,对窗外荒凉的景色流连忘返。
却不知,她这番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有多可疑。
林毅虽不知她和天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多少也能猜测出一二,他莫名接到调令,让他盯守一位宫里的贵人,上头下的命令也是让人捉摸不透,既要让这位贵人想逃,又不能让她真的逃了。
如此这般欲情故纵的把戏,他原以为只是皇上和嫔妃间的小情趣罢了,直到他在这小院门口守了一年又一年。
即便是曾守过皇陵的他,也对这毫无意思的职责心生厌倦,他更是难以想象,那个女人,终日只能面对一个能听却不能言哑奴,困于四方天地,这么多年,居然没疯。
心智之坚韧,心思之深沉,令他敬佩又恐惧。
能和陛下较劲,甚至让陛下低头服软,枯等五年,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她出来,可见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这路程虽不远,马车也要一天一夜才能到,夜长梦多,让他如何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好在她似乎同在院里那会并无二致,只是盯着瞧着,却不会又半分不规矩的行为。
一路顺遂地进了京,反倒开始下起了雪,起先还零零洒洒,越靠近宫城,雪越下越大,这风雪天赶路,要是把人冻坏了,可如何交差。
此时已靠近宵禁十分,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只有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响。
那人不知何时,已不在趴在车窗上探头探脑,只剩下车帘随着寒风飞舞着,林毅能看见马车里的人,紧紧地将自己包裹在狐裘中,闭着眼,只露出一张瓷白的脸庞。随着街旁的灯影闪过,若隐若现。
即便她一声不吭,林毅也能从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发抖的身躯,看出她被寒风侵蚀的不适。
眼见离宫门下钥的时间越来越近,若是半路停下修整,只怕要明早才能进宫了。
他一咬牙,将身上的披风一把扯下,顺着车窗塞了进去。
叶流萤惊讶地睁开了眼,摸着手上还带着体温的披风,不解地看向窗外驾马疾驰的男子。
那人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语气坚定:“娘娘先将就着,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宫门了。”
她的视线落到他身上的铠甲,犹豫了片刻,便摊开披风盖在了自己身上。
虽然身上也披着狐裘,但总有寒风透过车帘袭来,双膝都已冻得冰冷,披风上的余温渐渐传来,身子渐渐回暖。
昨夜心绪不宁,彻夜未眠,生怕睡着了,才发现不过又是南柯一梦,白日才有了实感,又因为兴奋,没有丝毫的困意。
现下窗外只能见到林毅严肃的侧脸,和无边的黑暗,身子一暖和起来,困意也渐渐袭来,就着规律的马蹄身,她竟然有了几分安全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睡去。
***
蓝天白云,艳阳高照,春风将纸鸢高高托起。
她随意轻扯几番手中的风筝线,纸鸢更是扶摇直上,引得一众丫鬟婆子叫好。
可还不待她得意,那纸鸢便好似中箭的鸟儿般倒头摘下,径直落入隔壁院中。
那可是她刚扎的纸鸢,连上边的花样都是她一点点画出来的,她一时心急,掉头便往门口跑去,身后传来银屏的呼唤:“姑娘,让奴婢去吧!”
“姑娘,你别去呀!”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敲响了隔壁院子的大门,却无力阻拦。
别去,别去!
“姑娘,别去!姑娘......娘娘,娘娘......”
梦境渐渐与现实重叠,叶流萤猛地睁开眼,心剧烈地跳动着,她大口地喘息着,渐渐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娘娘,请下车吧。”尖细的嗓音从马车外传来,这是宫里太监特有的声线。
不知何时,马车已停下,看来,是已经进宫了。
待她扶着小太监的手臂下了车,才发现周围早已没有了铁甲卫的身影,连林毅,也不知所踪。
“娘娘,这边请。”小太监弓着背,态度恭敬。
叶流萤微微眯眼,这才看认出他是谁,高公公的徒弟,高顺。
与其说是徒弟,倒不如说是义子,作为高公公的接班人,连本姓也不能留下。
高顺引着灯笼,带着她一路来到勤政殿,彼时已接近子时,这处却依旧灯火通明。
“陛下还在处理政务,娘娘在此稍后,容我通禀一声。”
不一会,大殿的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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