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孤岛,终年浸泡在一种凝滞的咸湿里。
天是灰蒙蒙的,海是铅沉沉的,界限模糊不清,唯有那永无休止的涛声。
湿重的雾气无孔不入,缠绕着岛上每一块嶙峋的黑石。
洛云烬踏上这片陌生的海滩时,靴底深深陷入粗糙的砂砾里。
那带着贝壳碎片的触感透过靴底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真实感。
她微微顿住脚步,目光投向这片被浓雾与涛声包裹的土地。
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气,没有宫阙森严的压迫感,只有海风裹挟着浓烈的咸腥,带着无比鲜活的生命力。
身后,载她前来的小船,在浪涌中起伏了几下,便掉头隐没在浓雾深处。
她深吸一口气,那咸腥的气息直冲脑门,竟让她混沌已久的思绪为之一清。
她迈开脚步,砂砾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记,随即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温柔抹平。
岛并非想象中完全的荒芜。
绕过一道陡峭的黑岩屏障,几座依山而筑的石屋赫然闯入眼帘。
石屋极其简陋,墙壁是用岛上随处可见的黑色火山岩粗糙堆砌,缝隙间填着海泥和坚韧的藤蔓纤维,屋顶则是厚厚一层晒干的海草。
石屋错落分布,彼此守望,顽强地扎根在嶙峋的崖壁之上,对抗着狂暴的海风。
几缕带着烟火气息的灰白炊烟,正从其中两座石屋的缝隙间袅袅升起,成为这灰蓝世界里唯一温暖的注脚。
她的到来,显然早已被察觉。
在她踏上石屋前那片相对平整的硬土地时,几扇简陋的木门无声地打开了。
没有喧哗,没有呼喊,只有沉默的身影鱼贯而出,在她面前不远处站定。
那是几十个男人和女人。
年龄不一,但无一例外都饱经风霜。
古铜色的皮肤被海风和烈日刻下深深的沟壑。
身上的衣物同样粗糙简陋,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却浆洗得异常干净。
他们的眼神,清澈得如同黑曜石,在看清洛云烬面容的瞬间,眼中似乎闪过光芒。
几个年岁最长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莹润在眼眶。
他们的目光看向洛云烬肩头——那件磨损严重的旧甲上,肩胛处一个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白虎踏火纹样。
许久,他们整齐划一地抬起右臂,横于胸前——那是洛家军最庄重的军礼。
洛云烬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陌生又似乎带着遥远熟悉感的脸庞,扫过他们胸口位置同样模糊白虎踏火徽记的旧衣。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她看到了他们身后,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在两位同样苍老的同伴搀扶下,极其郑重地捧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和兽皮严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
老者颤抖着枯枝般的手指,一层层揭开那些保护。
最终露出的,是一卷卷色泽泛黄,带着点点深褐色污渍的厚厚图纸,以及一些字迹潦草的手稿。
“少将军……”老者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老帅……老帅留下的……《七十二烽燧图》……残稿……还有……我们这些年……拼死护下的……几份……关隘拓本……”
他浑浊的眼中涌动着泪光,如同守护着比生命更贵重的珍宝。
“我们……我们等到了……终于……等到您了!”
《七十二烽燧图》,父亲穷尽半生心血,推演、构想的、用以构建大胤北境固若金汤防御体系的宏图。
洛家灭门之夜,洛明瑾叛变,目标之一便是夺取此图。
原来,父亲早已预感不祥,竟将最关键的核心残稿和部分拓本,秘密转移到了这南海孤岛,交由这些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得残部守护。
他们如同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火种,在这天涯海角,用生命和岁月,守护着洛家将门最后的根脉与荣光……
洛云烬的白发在潮湿咸涩的海风中微微飘动,几缕银丝拂过她同样刻着风霜的脸颊。
她看着泛黄图纸,看着眼前洛家旧部。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当年洛府灭门夜那焚心蚀骨的恨意,不再是虿盆中求生的绝望戾气,也不再是焚尽狼骑时的凛冽杀伐。
暖意的洪流,悄然漫过心田,冲刷着那些经年累月的血痂与寒冰。
原来,洛家的根,从未断绝。
她留了下来。
也褪下了那身浸透鲜血的沉重玄甲。
岛上的妇人用坚韧的岛麻,混合着柔软的海藻纤维,为她织就了一套粗粝却舒适的靛蓝色麻布衣裤。
布料未经染坊的精致处理,带着天然的植物气息和海水的微咸,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触感。
石屋深处,一张用整块黑石打磨成的粗糙石桌,成了她的‘战场’。
昏黄的油灯,在摇曳的光晕里,洛云烬铺开了父亲留下的残稿和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军笔记与心得图谱。
父亲的手稿,笔触苍劲雄浑,勾勒出山脉的走势、河流的脉络、关隘的险要,其间密密麻麻标注着兵力部署、烽燧联动、粮草补给的精妙计算,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回响。
然而,岁月无情,战火纷飞,许多关键处已是残破缺失,或字迹模糊难辨。
而她的笔记,则是在无数场生死搏杀、无数次勘察地形、用血与命换来的实战印证——何处山道可设伏,何处水源易被断,何种天气利于奇袭,北狄狼骑的习性弱点……
字字句句,皆由白骨堆砌而成。
她凝神静气,伏案于灯下。
笔尖在粗糙的厚皮纸上沙沙作响,沉稳而专注。
她将父亲宏阔的战略构想与自己的实战经验一点点融合、印证、补全。
父亲的笔迹苍劲如松,她的笔迹则冷峻如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图纸上交汇,勾勒出一幅更加立体的北境防御蓝图。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弥补父亲未竟的遗憾,也在重塑洛家将门守护山河的脊梁。
陪伴她征战多年的软甲,被她亲手拆解下来。
岛上的老匠人仔细研究了旧甲的构造,用世代相传的技艺,耗费了整整三个月,为她重制了一身新的内甲。
至于那件拆下的刺有绣花的旧甲内衬……
白芍药?
那属于母亲温婉时代的印记,早已在血火中凋零。
她亲手拿起针线,在甲胄的肩头和心口位置,绣上了炽烈的——火焰纹。
焚尽过往,浴火而生。
……
日子,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声中,在炭笔于厚皮纸上沙沙的勾勒声中,悄然流逝。
单调,却有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
偶尔,会有从大陆方向驶来的商船,在浓雾稍散的间隙靠岸,带来一些岛上稀缺的铁器、盐巴、布匹,也捎来一些遥远大陆上早已变了模样的消息。
“新帝登基了!听说是那位病弱的雪臣殿下,登基大典上就改了国号!叫‘烬年’!乖乖,这名字……”
“朝堂上闹腾了一阵子,不过现在好像消停了。九千岁的余党抓的抓,杀的杀,剩下的翻不起浪了。”
“北边?嘿,安生着呢!那三十万边军,听说就认那虎符!新帝派去的督军?说话不好使!兵符在谁手里,他们就听谁的!现在就是守着,北狄人吃了大苦头,轻易不敢来犯!”
“血罗刹?白发将星?嗨!那都是传说里的人物啦!茶楼里天天讲!有说她最后在雪山立了祠堂就羽化登仙的,有说她其实没死,隐姓埋名在某处当侠女的……还有人说她其实是天上的白虎星君下凡,杀够了妖邪就回天上去了!反正越传越邪乎!那个病弱皇子……他的故事倒没多少人提了……”
洛云烬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些从水手口中七嘴八舌吐露的消息,偶尔在听到“烬年”二字时,指尖会无意识颤抖一下。
新帝登基,改元“烬年”。
朝局平稳,边军稳固。
她和他的故事,最终都化作了坊间猎奇的传说,供人消遣。
萧雪臣咳血的身影,谢狰脸上灼伤的痛苦,那些刻骨的真实,都在口口相传中湮灭,只剩下“血罗刹”这个传奇外壳。
她成了故事里的人,而故事里的人,早已与真实的她隔了万水千山。
……
一日,洛云烬受岛上一位待产妇人家人所托,随补给船前往离岛最近的一个繁华海港城镇购置药材。
喧嚣的码头,咸腥的空气,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竟让她有几分恍惚。
穿过熙攘的集市,一阵极具穿透力的说唱声,吸引了她。
“……话说那白发女将军,真乃天降煞星!”
“手持利刀,一身玄甲寒!暖香阁里银剪初染血,胭脂狱中老鸨毒针寒!虿盆炼狱骨笛惊魂,十连胜搏得血罗刹名震天!”
“赤水谷一把火蝶焚尽北狄粮草三十万,黑石河滩苦艾燃旗烧得那狼骑哭爹喊娘化飞烟!金銮殿上撕龙袍,先帝遗诏诛奸宦!”
“白发将星一夜成,三十万边军齐倒戈!雪山之巅立祠堂,白虎旗覆无名冢!端的是杀伐果断惊鬼神,一腔碧血洗乾坤哪——!”
镇中心那家最大的茶楼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听客。
贩夫走卒、行商坐贾、甚至几个衣着体面的闲人,都伸长了脖子,听得如痴如醉。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盲眼老者,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怀抱一把磨得油亮的胡琴。
他双眼空洞,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但声音却抑扬顿挫,充满了魔力。
他讲述的,正是“血罗刹”洛云烬的传奇——
从洛府灭门到虿盆称雄,从双符合璧到焚尽狼骑……
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洛云烬站在人群外围,兜帽低垂,掩去了刺目的白发。
她静静地听着,听着自己的故事被演绎成一段段充满血腥与悲壮的传奇,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挣扎、绝望与毁灭,在说书人的口中,都变成了引人入胜的桥段。
她成了传说。
而传说里,没有萧雪臣咳血的身影,没有谢狰脸上灼伤的痛苦,只有“血罗刹”的杀伐果断。
就在说书人一段唱罢,端起粗瓷碗喝水润喉的间隙,他随意地抬袖擦了擦嘴角。
海港的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袖袍,袖口微微翻起了一瞬。
洛云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凝固!
在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袖口内侧,一点刺目的——煞白色,一闪而逝!
虽然极其细微,虽然隔着距离,但那独特的色泽和诡异感……
洛云烬绝不会认错!
骨笛!
那截属于谢狰的,由阵亡将士遗骨打磨而成的骨笛!
它怎么会……怎么会镶嵌在一个盲眼说书人的袖口里?
难道……难道他……他还……
她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
似乎有狂喜、深埋的疑虑、刻骨的恐惧……
无数种极端情绪缠绕在她的心头。
是他!
一定是某种方式!
他没死在那场焚尽一切的火里!
他活了下来!他就在眼前!
她下意识地向前挤去,想要看得更清楚。
想要抓住那个盲眼老人问个明白!
“挤什么挤!”
“哎哟!看着点路!”
“这谁啊!”
人群一阵骚动拥挤。
几个被撞到的汉子不满地嚷嚷起来。
待她再定睛看去时,那说书人已放下水碗,袖口垂落,遮住了一切。
仿佛刚才的一瞥,只是她极度震惊之下产生的幻觉。
说书人仿佛毫无所觉,手指熟练地拨动琴弦,苍凉的胡琴声再次响起。
他清了清嗓子,那充满魔力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开始讲述下一段“血罗刹”于雪山之巅重立洛家祠堂的壮举。
周围的听客发出满足的叹息和议论,将洛云烬探究的目光淹没在人潮之中。
洛云烬僵立在原地,海风吹拂着她的兜帽,心潮却如同脚下的海浪,剧烈翻涌。
是巧合?
袖中骨笛……
盲眼说书人……
谢狰……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还是……
只是某个偶然得到那截遗骨,将其视为某种护身符或战利品的陌生人?
或者……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可能、无数个名字在她脑海中碰撞。
那截袖中一闪而逝的煞白骨笛,在南海潮湿的雾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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