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喧嚣的海港,洛云烬没有立刻返回孤岛。
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沿着海岸线向北而行。
她不再刻意躲避人群,只是沉默地行走,观察。
在一个被海浪侵蚀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弃渔村,她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正将一个哭喊挣扎的瘦弱少女往一艘破旧的渔船上拖拽。
“放开我!求求你们!爹!娘——!”
声音里满是绝望的惊恐。
洛云烬的脚步顿住了。
少女衣衫单薄,脸上泪痕交错,拼命挣扎。
“小丫头片子,嚎丧呢!”为首的刀疤脸狞笑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少女脸上,“你爹欠了龙爷的赌债,拿你抵了!天经地义!乖乖跟爷走,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破地方饿死强!”
“不!我不去!爹……爹……”
少女的哭喊撕心裂肺,指甲在粗糙的木船帮上抓出血痕。
周围那些紧闭的门窗后,死寂无声。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那绝望的哭喊,瞬间刺穿了洛云烬尘封的记忆。
暖香阁昏暗的走廊,老鸨难闻的异味,被拖拽时砂砾磨破皮肤的刺痛……
屈辱,仿佛就在昨日。
怒意瞬间取代了所有迟疑。
她没有拔刀,而是快速切入人群,挡在了渔船与那帮地痞之间。
“放开她。”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瞬间冻结了那几个地痞的动作。
刀疤脸猛地回头,看到一个兜帽遮面、身形纤细的女子孤身挡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嗤笑:
“哪来的疯娘们儿多管闲事?找死……”
“死”字刚出口,他眼前一花!
根本没看清对方如何动作,只觉得右腕仿佛被狠狠钳住!猛地一扭!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啊——!我的手!”
刀疤脸的狞笑瞬间扭曲成杀猪般的惨嚎,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另外几个地痞被这一幕惊呆了,随即怒吼着扑了上来!
棍棒和拳头带着风声砸向洛云烬。
狭窄的废墟间,洛云烬的身影如同穿行于风中的柳絮。
没有炫目的刀光剑影,只有最原始、最致命的效率。
她的动作简洁到极致,却又快、准、狠。
折腕!卸肩!锁喉!点穴!
是折梅手!
化繁为简,只为剥夺对手行动能力的杀戮之技!
“呃!”
“啊!”
“噗通!”
几声短促的闷哼和骨头错位的脆响后,扑上来的几个地痞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
那被救下的少女瘫坐在沙滩上,泪痕满面,吓得几乎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兜帽遮面的神秘女子,像在看一个突然降临的神祇。
洛云烬走到少女面前,蹲下身。
海风恰好吹开了她兜帽的一角,露出了几缕霜染的白发和一双沉静的眼眸。
“别怕。”她的声音放得低缓了些,“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
那双眼睛里的平静有种奇异的力量,少女狂跳的心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洛云烬的目光落在少女纤细的手腕上,那里只有被粗糙绳索勒出的刺目红痕,空无一物。
她沉默了一瞬,伸出手指,在湿冷冰凉的沙滩上,清晰有力地画了起来。
线条简洁、凌厉,勾勒出几个核心的擒拿动作和发力轨迹——
正是“折梅手”最基础的起手式。
“记住这些动作。”洛云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少女耳中,“每天练习。力量不在大小,在于快、准、巧。用它们保护自己,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她顿了顿,“活着,才有路走。”
少女懵懂地看着沙滩上的线条,又抬头看看那双平静的眼睛,似懂非懂,却下意识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似乎有了一星微弱的光亮。
洛云烬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少女,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在虿盆的阴影里的自己。
她拉好兜帽,转身,不再停留。
身影融入海天相接处苍茫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少女久久地、久久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海风冷得刺骨。
她低下头,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无比认真、一遍又一遍地,在沙滩上描摹起那些救了她的线条。
……
最高的雪山之巅。
举目四望,唯有无边无际的、亘古不变的苍茫白雪。
洛云烬一步步踏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
她早已除去兜帽,霜白的发丝寒风中肆意飞扬,与漫天飞舞的雪沫融为一体。
她的背上,负着一个沉重而形状规整的包裹。
终于,她登上了这片大陆的脊梁,真正的峰顶,寻得一块相对平坦的巨岩。
她卸下包裹,解开系带。
里面,是数十个她亲手一刀刀雕刻而成的乌木牌位。
牌位方正,打磨光滑,正面没有刻下任何一个名字,只精心雕刻着洛家军虎徽。
她神情肃穆,动作沉稳而缓慢,如同进行着最神圣的仪式。
将这些无名的牌位,一个个仔细地安放在冰冷的巨岩之上,排列成整齐而沉默的方阵。
最后,她取出包裹里最底层的东西——一面折叠整齐的旗帜。
素白的旗面历经岁月风霜,边缘已有些磨损泛黄,但旗帜中央的那只白虎,却依旧栩栩如生。
白虎踏火旗。
它被孤岛上的洛家残部,用生命守护至今。
洛云烬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双臂展开旗帜,将它缓缓覆盖在那一排排肃穆的无名牌位之上。
洛家祠堂,于此重立。
不依附朱门贵地,不立于喧嚣红尘,只在这离天最近、离尘最远的世界尽头,与风雪同眠,与寂静永恒。
做完这一切,洛云烬静静地立在祠堂前。
寒风卷起她的白发和衣袂,冰冷刺骨。
所有的血海深仇,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烈焰焚身与灰烬重生……
那些沉重得几乎将她压垮的过往,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寒冷冻结、沉淀,最终归于脚下这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寂静。
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无边无际的……
空茫。
就在这片空茫几乎要将她吞没时——
“呜……呜……呜呜……”
一阵清晰的笛声,如同游丝,穿透了呼啸风雪的屏障,幽幽地飘了过来。
笛声!
那笛声……
低沉,苍凉,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悲伤,却又在悲伤的深处,透着……温暖的希望。
曲调陌生而古老,她未曾听过。
猛地转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切地望去。
风雪迷茫,视线被翻卷的雪幕重重阻隔。
但在视线尽头,另一座略低些的雪峰山脊线上,在漫天狂舞的雪花之中,隐隐约约,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量修长,穿着一身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的素白长袍,外罩一件同色的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微微仰着头,手中持着翠绿竹笛。
那穿透风雪的笛声,正是源于此处。
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吹过山脊,掀开了那人兜帽的一角。
一张清癯、苍白的脸,眉眼间刻着挥之不去的病弱与长途跋涉后深深疲惫的脸庞,清晰地映入了洛云烬的视线。
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明亮十分。
如同星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带着能将冰雪融化的温暖,温柔的看着她。
萧雪臣!
真的是他!
狂喜瞬间将洛云烬彻底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冰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在冰冷刺骨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灼热的痕迹,又被寒风吹得冰凉。
雪峰之上,笛声悠悠,如泣如诉,却又带着新生的韧劲。
风雪之中,两两相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天地间只剩下那悠悠笛声和彼此眼中翻涌的万千情愫。
许久,笛声停歇,余韵消散在风雪里。
萧雪臣缓缓放下了竹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风雪,隔着生死,隔着无法计量的时光与距离,微笑着看着她。
那笑容,纯净而温暖。
洛云烬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
隔着风雪,她也看着他,只余下同样沉淀了岁月、无需言说的沧桑与了然。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
不再迟疑,不再停留,朝着他所在的那道山脊,一步步,坚定地走去。
厚厚的积雪在她脚下留下一行笔直向前的足迹。
而在那道山脊上,萧雪臣的身前,雪地里也早已留下了一行足迹。
那脚印略显虚浮,间距不一,甚至有些蹒跚,带着长途跋涉的艰辛与体弱的痕迹,却同样执着地延伸着,朝着她的方向。
两行脚印,一深一浅,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在雪山之巅的风雪中,朝着彼此的方向,坚定地延伸,汇聚。
最终,它们交汇于那座新立的无名祠堂之前。
风更急了,卷起漫天飞雪,将两人的身影和那座寂静的祠堂,温柔地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纯白之中。
唯有那面覆盖着牌位的白虎战旗,在风中不屈地招展,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在这世界的尽头,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关于毁灭、重生、孤独与重逢的——
千秋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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