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蛊医的湿热粘稠,如同化不开的淤泥,死死糊在洛擎川的感官上。
归途的马蹄踏在官道,却踏不散他心头那座由悔恨、恐惧和冰冷责任构筑的坟墓。
怀中,小小的阿狰昏睡着,高热不退,身体烫得像块火炭,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着左脸上那片灼伤。
被迫睁开的右眼,瞳孔深处那两点诡异的鎏金色,在昏睡中偶尔会无意识地转动一下,仿佛在窥视着外界。
洛擎川不敢低头看儿子,更不敢去想那口沉寂人棺中可能发生的一切。
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他灵魂的伤口上撒盐。
管家洛忠一路沉默,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那幸存的蛊医被严密看守着,缩在马车角落,气息微弱,显然那场炼化反噬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对虎符和那晚的异变讳莫如深,只反复念叨着“天意”、“反噬”、“此子非凡”之类的疯话。
当洛府的门庭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洛擎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物是人非。
府中弥漫着死寂和压抑。
洛擎川抱着昏沉的阿狰,大步踏入府门,无视仆役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向母亲的院落。
老母亲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看到儿子归来,浑浊的眼中刚燃起一丝微光。
“川儿!这……这是……”老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儿子,阿……洛狰。”洛擎川的声音干涩沙哑,将阿狰小心地放在母亲榻边,“在南疆……出了意外。”
他没有解释细节,也无法解释。
只是疲惫地加了一句:“还有……一个孩子,叫洛明瑾,受了些惊吓,痴傻了些,以后……也养在府里。”
他示意洛忠将那个一路沉默、眼神呆滞的痴傻孩子带了进来。
老母亲看着阿狰脸上可怖的伤疤,又看看那呆立一旁的洛明瑾,再看看儿子。
她老泪纵横,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阿狰在洛府最好的医师和洛擎川重金搜罗的珍贵药材调理下,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但脸上的灼伤太过严重,留下了一片永久性的疤痕,而更大的变化,在于他的眼睛。
那只在炼化反噬中被金光冲击的眼,瞳孔深处那两点鎏金色再也无法消退。
在昏暗光线下,它如同冰冷的金属;在阳光直射时,又会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碎金光芒。
这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漠然,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仆役都心生寒意,私下里称他为“鬼瞳小少爷”。
更诡异的是,谢狰醒来后,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哭闹,不再亲近任何人,包括他曾每日念叨的父亲洛擎川。
他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那只完好的左眼望着虚空,目光空洞。
而那只鎏金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或者某个人,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有时,他会突然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或者对着空气露出极其诡异的表情。
洛擎川试图靠近他,得到的只有儿子无声的抗拒和那只鎏金眼瞳中毫不掩饰的恨意。
他知道,儿子目睹了人棺炼化的恐怖一幕,目睹了他亲手将那个痴傻孩子塞进去,也或许……看到了更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道名为“父亲”的桥梁,在南疆那个阴森的石室里,已被彻底炸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隔阂与恨意的鸿沟。
而那个被带回洛府的痴傻孩子,洛明瑾,则被安置在府邸最偏僻角落的一个小院里。
洛擎川给他取名“明瑾”,取“光明美玉”之意,或许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补偿心理,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向外界宣告这个“流落在外”的庶子的存在。
但府中上下,无人将他视为真正的少爷。
洛明瑾的状况比在南疆时更加糟糕。
那场炼化虽然未能彻底熔炼他的魂魄,但显然对他的心智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他终日浑浑噩噩,眼神空洞无神,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
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咿呀声。
他常常呆呆地坐在院子的石阶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望着天空,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
他唯一能清晰发出的音节,就是含糊不清的“阿……姐……”
府中的仆役们对这个痴傻丑陋的“少爷”避之唯恐不及,负责照料他的老嬷嬷也是敷衍了事,常常克扣他的饭食,任他穿着脏污的单薄衣服在冷风中发抖。
下人们的孩子更是将他当成了取乐的玩具。
洛明瑾似乎感觉不到这些恶意,或者说,他混沌的意识无法理解这些恶意。
他只是本能地蜷缩起来,口中不停地、含糊地念着:“阿……姐……疼……阿姐……”
这一日,几个家丁的孩子又在洛明瑾的小院外堵住了他。
为首的是管家洛忠的孙子洛小虎,十来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仗着祖父的势,在府中孩子里称王称霸。
“看!傻子出来晒太阳了!”
洛小虎怪笑着,捡起一块土块,精准地砸在洛明瑾的额头上,顿时鼓起一个青包。
洛明瑾被打得一个趔趄,茫然地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呆滞。
“哈哈!真傻!连疼都不知道!”其他孩子哄笑起来。
“喂,傻子!学狗叫!学狗叫就给你吃的!”
洛小虎掏出一块吃剩的糕点,在洛明瑾眼前晃悠。
洛明瑾呆呆地看着那块糕点,他笨拙地向前挪了一步,伸出手想去够。
“想要?学狗叫!汪汪汪!”洛小虎得意地后退一步,将糕点举高。
洛明瑾张了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努力模仿着,却怎么也学不像狗叫,急得口水流得更凶了。
“笨死了!”洛小虎不耐烦了,一把将糕点扔在地上,用脚碾进泥里,“连狗都学不会!你连狗都不如!滚开,别挡道!”
说着,他上前用力推了洛明瑾一把。
洛明瑾本就站立不稳,被猛地一推,重重向后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似乎穿透了他混沌的意识,他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疼……阿姐……疼……”
洛明瑾蜷缩在冰冷的石阶旁,无助地呜咽着,额头的青包和后脑的疼痛似乎穿透了他混沌的意识,只剩下本能的呼唤。
洛小虎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傻子,抬脚又想踹过去:“叫你喊!吵死了!阿姐阿姐,你那野路子的阿姐早不知道死哪去了!”
“住手!”
一个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洛小虎的动作。
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的另一端,一个身着月白色锦缎儒衫的少年正快步走来。
约莫十岁年纪,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淡淡的疏离感。
正是洛擎川的长子,由原配夫人所生的嫡长子——洛明璋。
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书匣的小书童。
洛明璋的目光扫过现场,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厌烦与不悦。
“洛小虎,你在做什么?”洛明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房嫡子天然的威压。
洛小虎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了大半,慌忙放下脚,脸上挤出谄媚又带着心虚的笑容:“大……大少爷!您下学回来了?没……没什么,我们跟明瑾少爷闹着玩呢,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闹着玩?”洛明璋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洛明瑾额头明显的青包和沾着泥土、泪水、口水的脸上,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踩进泥里的糕点碎屑,眼神更冷了几分。
“把人推倒在地,磕伤额头,这也是闹着玩?洛府的规矩,是教你这样‘闹着玩’的?”
洛小虎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支吾着:“是……是他自己笨……”
“够了!”洛明璋打断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身为家生子,带头欺凌幼主,成何体统!看来是忠爷爷平日里对你管教太松了!自己去前院管事那里领十下手板,长长记性!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缩着脖子的孩子。
“各领五下!再有下次,逐出府去!”
几个孩子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着“是,大少爷”,灰溜溜地跑了。
洛小虎更是连滚爬爬地跑了,生怕大少爷再追究。
处理完这帮惹事精,洛明璋的目光才落到地上依旧在低声呜咽的洛明瑾身上。
他眼中没有多少温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淡淡的怜悯——如同看着一件价值不高的物品。
他微微俯身,没有去扶洛明瑾,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递给身后的小书童:“给他擦擦脸。”
小书童连忙上前,但眼神中也带着些微的嫌弃。
洛明瑾似乎被这陌生的触碰惊吓到,瑟缩了一下,呜咽声更大了些。
洛明璋看着洛明瑾这副痴傻狼狈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
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将这样一个痴傻的庶子带回府中,徒增笑柄,还让他冠以“洛”姓。
这简直是对洛氏门楣的玷污。
但身为长兄,尤其是在父亲眼下困境之际,他必须维持表面的体统,不能让人看洛府的笑话。
这大概就是他出手解围的唯一理由。
他正要吩咐书童将洛明瑾送回那个偏僻小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回廊深处阴影里站着的身影——阿狰。
阿狰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影几乎融在廊柱的暗影中。
他完好的左眼平静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而那只鎏金色的右眼,却越过洛明璋和书童,直勾勾地“盯”着洛明瑾,瞳孔深处仿佛有碎金流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洞察和……
漠然。
洛明璋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脸上带着那样狰狞的伤疤,还有那只诡异的眼睛,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府中关于“鬼瞳”的传言他也略有耳闻。
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愿与那只鎏金眼对视,只当谢狰也是来看热闹的。
“把他送回去,告诉伺候的人,仔细些。”
洛明璋他不再看地上的洛明瑾和阴影里的阿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不快的角落。
就在这时!
“蛇!毒蛇!”
声音来自阴影中的阿狰,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那只鎏金右眼死死地“钉”在洛明璋身后一片茂密冬青灌木丛中。
洛明璋和书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向那片灌木丛——
灌木丛静悄悄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什么异常也没有。
“哪里有什么蛇!鬼眼怪又发疯了!”
书童小声嘀咕了一句,拍了拍胸口,显然被吓得不轻。
洛明璋眉头紧锁,看向谢狰。
阿狰的脸色异常苍白,小小的身体在阴影中微微颤抖,那只鎏金右眼依旧死死盯着那片灌木丛,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这反应……不像是装的。
就在洛明璋惊疑不定之际——
哗啦——!
一声巨响!
就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冬青灌木丛上方,一段因虫蛀而腐朽的粗壮枯枝,毫无征兆地断裂坠落!
带着沉重的分量和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洛明璋刚才站立位置前不足两步的地面上!
枯枝碎裂,激起一片尘土!
书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洛明璋也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刚才没有因为阿狰的尖叫而停下脚步,或者他站的位置再靠前一点点……
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转头,再次看向阴影中的阿狰。
阿狰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声救命的预警与他无关。
洛明璋看着谢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深深地看了谢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一言不发,带着惊魂未定的书童,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小小的院落再次恢复平静,只剩下阿狰和蜷缩在地上的洛明瑾。
阿狰走到洛明瑾身边,低头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兄弟”。
洛明瑾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呜咽声小了些,艰难地抬起脏兮兮的脸,茫然地看着阿狰。
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阿狰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和那只冰冷的鎏金眼时,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
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口中却依旧含糊地念着:“阿……姐……怕……”
阿狰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厌恶或无视。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洛明瑾几秒。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扶洛明瑾,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点心——那是他今日份例里省下的。
他将点心塞进洛明瑾沾满泥土的手中。
“吃。”谢狰的声音依旧冰冷,没什么温度。
洛明瑾呆呆地看着手中散发着香气的点心,又看看阿狰,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让他害怕的兄弟为什么给他吃的。
但食物的诱惑压倒了一切。
他笨拙地将点心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暂时忘记了疼痛和恐惧。
阿狰看着他狼狈的吃相,那只完好的左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怜悯?
是看到同病相怜者的悲哀?
还是……
对那个永远活在洛明瑾混沌记忆中的“阿姐”的……
无法言喻的痛楚?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小小的身影重新没入回廊的阴影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