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洛府在洛擎川的料理下,恢复了往日的光荣,只是那往日躲藏在府内回廊里的“鬼少爷”,却不见踪影。
痴傻少爷洛明瑾在洛府资源的支撑下,也渐渐恢复正常,但似乎丢失了许多记忆。
今日,洛府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喧嚣。
鼓乐笙箫穿透冰冷的空气,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府门映照得一片喜庆祥和。
阿狰如往常一般,悄悄摸到府邸外围的高墙下,躲在阴影里。
他听到了府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听到了仆役们兴奋的议论:
“听说了吗?将军大喜!新夫人生的嫡小姐今日百岁宴!全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可不是!连宫里的曹大监都送了重礼呢!那排场,啧啧…”
“快!后门那边缺人手搬酒,都麻利点!前头贵人们等着呢!”
“嫡小姐”…百岁宴…
这三个字狠狠扎进小阿狰的心脏。
他的姐姐,真正的洛家血脉,在那恐怖的蛊炉里化为灰烬,而这里,他的父亲,却在为另一个女人生的、顶替了“嫡女”之名的人,大肆庆祝。
悲愤和仇恨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离开这里!立刻!永远离开!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趁着府内仆役往来穿梭、侍卫的注意力都被前院的喧嚣和贵客吸引,尤其是后门因搬运宴席物资而门禁稍松之际,他利用孩童瘦小的身形和对阴影的本能利用,敏捷地避开偶尔路过的灯笼光晕。
他记得来时路过一个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那里有一段年久失修的矮墙,墙根下似乎有个被野狗刨开的狗洞。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真正的野狗,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洞口很小,布满碎石和枯枝,刮破了他单薄的衣衫和尚未愈合的灼伤,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逃离的迫切。
他用尽全身力气,蜷缩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外钻。
当带着自由气息的夜风终于吹拂在阿狰布满污渍和泪痕的脸上时,他扑倒在洛府高墙外的泥泞地上。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的府邸,脸上的灼痕在黑暗中仿佛燃烧起来,鎏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片虚伪的光明,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冰冷。
“今天开始,我,姓谢。”谢狰抬头看向天空高悬的明月,嘴角竟诡异的上扬,“日后,我定会好好的,‘感谢’你们的。”
他挣扎着爬起来,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京都城深邃的夜色之中。
复仇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埋进了北境的风雪里。
身后洛府嫡女百岁宴的喧嚣,成了他流亡路上最刺耳、也最刻骨铭心的背景音。
……
北境的寒风,像磨钝的刀子,年复一年地刮过边界村落低矮的土墙和稀疏的胡杨林。
这风也刮在谢狰的脸上,尤其爱舔舐他那片永不消退的灼痕。
那烙印深入肌理,与下方那双在暗处偶尔会流淌出诡异鎏金色的眼眸一起,构成了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
他站在村口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树下,望着远处大胤边军烽燧燃起的笔直狼烟。
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袍,猎猎作响。
十三年了。
自他逃回北境的那个夜晚,他被好心的老猎户从昏迷中拖回这个几乎被遗忘的村落,已经十三年。
村民们的善良让他活了下来,却也让他背负着更沉重的枷锁。
他们告诉他母亲因悲伤过度,在他被回来不久便郁郁而终。
他们痛骂洛擎川是披着人皮的魔鬼,诅咒那带来灾祸的中原虎符。
谢狰沉默地听着,左脸的疤痕在每一次听到“洛擎川”三个字时都隐隐作痛,仿佛有滚烫的鎏金在里面流动。
那痛楚,连着心口姐姐被蛊医带入人棺时最后那声凄厉的哭喊,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恨。
恨洛擎川的残忍无情,为了一个冰冷的虎符,竟能亲手将血脉投入熔炉。
恨他虚伪的承诺,带走了阿姐,也带走了母亲的生命。
恨那个占据了“洛明瑾”名字、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嫡子”身份的陌生孩子——那个被丢弃的狼崽子。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在温暖的洛府锦衣玉食,而阿姐却化作了蛊炉里的一缕青烟,母亲在绝望中枯萎?
这恨意啃噬着他,扭曲着他。
然而,矛盾如同北境的风雪,无孔不入。
他吃着村民的饭食长大,听着他们讲述中原故土的传说,学习着大胤的文字和礼仪。
他亲眼目睹过北狄狼骑扫荡边村,烧杀抢掠,妇孺的哭嚎声撕心裂肺。
那些暴行,烙印在他鎏金色的瞳孔深处,激起的不是同族血脉的共鸣,而是深切的厌恶与冰冷的杀意。
他的血脉来自北狄村落,但他的灵魂,早已在目睹村民的苦难、在仇恨的熔炉里,被锻打成了另一副模样——一个憎恨北狄暴行的中原守护者。
这撕裂般的认同感,最终将他推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我要去边军。”谢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少年人不应有的沧桑,对抚养他的老猎户说。
老猎户浑浊的眼中满是担忧:“狰娃儿,那边…吃人不吐骨头。你脸上的疤,还有你那眼睛…太显眼了。”
“显眼?”谢狰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手指抚过左脸的疤痕。
“正好。北狄人不会防备一个‘杂种’。”他顿了顿,鎏金色的瞳孔在阴影中幽幽一闪,“我有办法让他们看不见,或者…看见了,也只当是草原的诅咒。”
他所谓的办法,是逐渐摸索出的。
那鎏金之力并非时刻显现,更多是在他情绪剧烈波动或集中精神时。
它带来一种奇异的“洞察”——有时是模糊的预知碎片,有时是洞悉对方言语背后真实意图的冰冷直觉,更多时候,是伴随剧烈头痛而来的权谋推演,仿佛有无数条命运的丝线在眼前交织。
但这力量是双刃剑,每一次使用都像在燃烧他的情感,留下麻木与更深的空洞。
他学会了控制,用粗布条缠住额头以压制疼痛,用刻意磨砺出的冷漠掩盖内心的波澜。
凭借着一股狠劲、在边界挣扎求生磨炼出的机敏,以及那偶尔闪现的、令人无法解释的“先见之明”,谢狰成功加入了边军。
他沉默寡言,脸上疤痕可怖,执行任务却精准得如同冰冷的机器。
很快,他的名字在斥候营中传开——“疤狰”。
当上官提出需要一个死士潜入北狄王庭深处刺探军情时,谢狰站了出来。
“我去。”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疤狰,你可知那是十死无生?”上官审视着他,“你脸上的标记,太容易暴露。”
“正因为这疤,”谢狰抬起眼,“北狄人会以为我是被大胤放逐的‘叛徒’,是草原的‘弃儿’。他们…会更容易接受一个带着‘神罚’印记的同类,尤其是一个恨透了中原的‘同类’。”
他刻意加重了“恨”字,那份恨意如此真实,无需伪装,足以迷惑任何人。
上官沉吟良久,最终拍板:“好!即日起,你代号‘苍狼’。记住,你不再是谢狰,更不是大胤的兵!你是草原的孤狼,只为复仇而生!”他递过一枚粗糙的狼牙符信,“以此联络。活着回来。”
谢狰接过冰冷的狼牙,攥紧。
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活着回来?他从未奢望过。
他潜入深渊,不是为了生还,而是为了窥探那深渊的秘密,为了有朝一日,能将那高高在上的洛府,连同那沾满阿姐鲜血的虎符,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至于那个顶替了他位置的洛明瑾…
谢狰的嘴角再次勾起冰冷的弧度,鎏金光芒在眼底沉浮不定。
……
千里之外的洛府,雕梁画栋,庭院深深。
洛明瑾站在巨大的铜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镜面。
镜中少年锦衣华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他是大将军洛擎川的“嫡子”,洛府未来的继承人之一,身份尊贵,前途无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那块皮肤下,隐藏着什么。
一个与生俱来的、青黑色的狼形胎记。
那是耻辱的烙印,是他身世之谜。
几日前,火场内,那个濒死的北狄俘虏,在血沫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狼主的…弃子…病得快死了…被…被那些贱民捡去…冒充…洛擎川的种…哈哈…你…是个…没人要的…杂种…”
那一刻,洛明瑾的世界崩塌了。
所有的宠爱、期待、光环,瞬间变得虚假而可笑。
他不是高贵的洛家嫡子,他是一个被亲生父亲像垃圾一样丢弃在北境荒原的弃婴。
是那些村民,为了保全谢狰那个真正的血脉,将他这个冒牌货推出来顶替,送进了炼蛊的熔炉!
他活下来,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
他根本不配成为虎符的祭品!
他连被父亲亲手“牺牲”的资格都没有!
他需要证明!
向抛弃他的狼主,向利用他的洛擎川,向所有知道他或不知道他底细的人证明……
证明他洛明瑾,不是任人摆布的弃子,而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甚至能掌控他人命运的强者!
他屏退所有下人,关上房门。
点燃烛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和特制的靛青墨汁。
烛光跳跃,在他眼中映出两簇疯狂燃烧的火焰。
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那片皮肤。
胎记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带着原始的、野性的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银针,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呃!”
尖锐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针尖刺破皮肤,带出细小的血珠。
他没有停顿,一针,又一针,沿着狼形胎记的边缘,狠狠地、深深地刺入皮肉。
每一针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屈辱,仿佛要将“弃子”的烙印彻底覆盖、抹杀。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嘴唇被咬得发白。
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但他的手却异常稳定。
靛青的墨汁混合着鲜血,随着针尖的轨迹,在狼印之上,一横,一竖,一点…
渐渐勾勒出沉重的大字:
忠。
这字,像山,狠狠压在那象征着耻辱出身的狼印之上。
最后一针落下,洛明瑾几乎虚脱。
他喘息着,看着镜中自己心口那片血肉模糊的图案。
胎记被“忠义”粗暴地覆盖、禁锢。
剧烈的疼痛持续灼烧,却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感。
他笑了,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镜中的少年,眼神阴鸷如冰窟深处。
“弃子?”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嘶哑而冰冷。
“不。从今往后,我是洛明瑾。是洛家未来的主人,更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人!”
“忠义?”他抚摸着那渗血的刺青,指尖沾上温热的血与墨,“这天下,何曾有过真正的忠义?不过是强者手中的玩物罢了。洛擎川…你利用我,我便要让你看看,你亲手养大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你…阿狰…”洛明瑾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遥远的北境,“你躲起来了?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呵…这位置,我坐得稳得很!别想回来拿!我还要坐得更高!高到足以把所有人,包括你,包括那个抛弃我的狼主…都踩在脚下!”
野心如同藤蔓,在仇恨与证明欲的浇灌下疯狂滋长。
他知道,仅凭自己还不够。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撬动整个大胤格局的力量。
他锁定了那个深宫中权倾朝野、阴鸷如毒蛇的身影——大太监曹焱。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布局,利用洛府嫡子的身份,利用洛擎川的信任,甚至利用曹焱对洛家兵权的觊觎。
每一次与曹焱秘密会面,每一次传递出洛府内部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致命的情报,他心口那覆盖着狼印的“忠义”都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背叛。
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坚定——他要的,是权力!
绝对的权力!足以让他摆脱“弃子”烙印、让所有人俯首称臣的权力!
与北狄的暗中联络也在悄然进行。
狼主的势力?或许可以借来一用。
他要让那个抛弃他的父亲看看,他当年丢弃的,并非废物,而是一柄足以刺穿他心脏的利刃!
夜已深,洛府一片寂静。
做完一切的洛明瑾独自坐在书案前,烛火将他孤寂而偏执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摊开一卷空白的密信,提笔蘸墨。
他的眼神,幽深如不见底的寒潭。
偶尔,在那潭水的最深处,会极其短暂地掠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那是遥远记忆中,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那个在北境小村中,会偷偷把最好的馍馍塞给他,会用温柔的声音叫他“小娃娃”的…阿姐的影子。
这丝微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粒,无声地落在洛府冰冷的琉璃瓦上。
而千里之外的北狄荒原,谢狰,或者说代号“苍狼”的男人,正裹紧身上粗糙的皮袍,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狼主王庭的轮廓。
两颗被命运残酷拨弄的星辰,一个带着刻骨的仇恨潜入深渊,一个背负着扭曲的证明欲攀向险峰,在各自选择的歧路上,渐行渐远。
宿命的丝线,却已在冥冥之中,再次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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