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刀,在北境的寒风中刻下更深的沟壑,也在权力的熔炉里锻打出截然不同的灵魂。
当年那个踉跄追随的老妇,早已不再是边界村落外那个卑微的拾荒者。
她如同一条沉默的影子,以惊人的韧性和卑微的姿态,最终融入了洛明瑾逐渐崛起的势力版图——
先是洛府最外围的粗使仆役,再到后来,洛明瑾离开洛府、在那处表面是销金窟、实则是情报与酷刑巢穴的暖香阁时,哑婆也如影随形,成为了阁中最不起眼,却也最令人胆寒的存在之一。
她依旧是“哑婆”。
岁月和苦难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背脊佝偻得更厉害,浑浊的眼睛永远低垂着,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
她不言不语,如同一个真正的哑巴,也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
暖香阁里那些衣着光鲜、巧笑倩兮的莺莺燕燕,那些往来穿梭、心怀鬼胎的达官显贵,几乎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
她只存在于最阴暗的角落,负责打扫最肮脏的区域,处理最见不得光的“垃圾”。
而洛明瑾,早已不再是边界村落那个懵懂痴傻的“阿瑾”。
心口的“忠义”刺青如同封印,也如同诅咒,将那个被遗弃的弃婴彻底埋葬,催生出一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权力猎手。
他成了暖香阁真正的主人,曹焱最隐秘也最得力的合作者之一,一个在黑暗中编织巨网、意图吞噬一切的复仇者与掌控者。
洛明瑾需要一个绝对忠诚、不会泄露秘密、且能执行任何命令的人。
哑婆,这个从边界村落一路跟来的老妇,成了他“脏活”的最佳执行者。
她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无论命令多么残酷,她的脸上都不会有丝毫波澜。
暖香阁的地下深处,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刑房。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跳动的、昏暗的油灯光芒,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当洛明瑾需要“撬开”某个顽固俘虏的嘴,或是“处理”掉某个失去了价值的棋子时,哑婆就会被唤来。
她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却异常精准。
她会沉默地准备好各种冰冷的刑具——沾着盐水的鞭子、烧红的烙铁、细长的钢针…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不是在折磨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俘虏痛苦的哀嚎、绝望的咒骂、崩溃的求饶,都无法在她浑浊的眼中激起一丝涟漪。
她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一下,又一下。
洛明瑾有时会亲自在刑房外,透过观察孔冷冷地看着。
他看着哑婆沉默地施刑,看着她在犯人昏厥后熟练地用冷水泼醒,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清理着地上的血迹和污秽。
他心口那“忠义”的刺青仿佛在隐隐发烫。
他欣赏这份绝对的服从。
这让他感到一种掌控的满足。
他并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哑婆每一次挥动刑具,每一次清洗血污,那麻木的表象之下,是更深一层的自我鞭挞。
在她扭曲的逻辑里,承受这些血腥与罪恶,或许就是在为当年丢弃他、以及间接导致阿姐之死的罪孽还债。
这是一种畸形的赎罪,用新的罪孽来填补旧的罪孽,最终只会在灵魂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
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咬合。
当洛明瑾将目标锁定为萧雪臣,并开始布局养护他的洛府时,哑婆的生活轨迹,再次与一段沉重的过去发生了碰撞。
洛府被血洗,嫡女洛云烬因洛明瑾变态的折磨欲,被卖入暖香阁后,她不从,被秘密关押在暖香阁地下最深处、连油灯都吝啬给予的黑暗水牢里。
冰冷刺骨的污水没到胸口,沉重的铁链锁住四肢,老鼠在污水中游弋,啃噬着绝望。
洛明瑾要慢慢消磨她的意志,将她折磨成摇尾乞怜的胭脂女。
而负责折磨她的,正是哑婆。
第一次踏入那散发着恶臭的水牢,看到泡在污水中那个年轻、却已遍体鳞伤的身影时,哑婆佝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洛云烬那因寒冷和痛苦而紧抿的唇线,那倔强地不肯低下的头颅,还有那双即使在绝望中也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像一道刺目的光芒,瞬间击穿了哑婆多年筑起的麻木外壳。
太像了!
像谁?
像那个在边界村落的风雪中,被遗弃在乱葬坑边、气息奄奄却依旧微弱挣扎的婴儿!
像那个被洛擎川强行从阿姐身边拖走时,第一次爆发出惊恐与依恋的娃娃!
那种被命运无情抛弃、被冰冷黑暗吞噬、却依旧在绝望中顽强求生的姿态,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哑婆心底最深的伤口和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
她端着馊粥的手,第一次微微颤抖起来。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中的洛云烬,灰翳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愧疚?怜悯?
还是对那个被她丢弃、如今已面目全非的娃娃的某种映射般的痛楚?
从那天起,哑婆送来的“食物”,悄然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碗稀粥,似乎比之前…稠了那么一点点。
偶尔,碗底会藏着几片不起眼的、晒干的野薄荷叶,咀嚼时能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稍稍缓解被馊味和血腥味折磨的嗅觉与味觉。
甚至有一次,在洛云烬因伤口感染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时,那碗粥的温度似乎比平时高了一些,碗边还残留着一点刚加热过的余温。
这些变化微乎其微,混杂在水牢的恶臭和绝望中,几乎难以察觉。
洛云烬起初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哑婆的疏忽或一时兴起。
但当她有一次在极度虚弱中,下意识地舔舐碗边残留的一丝温热时,一股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草药清香钻入鼻腔。
这味道…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放下碗、正准备佝偻着身子离开的老妇。
昏暗的光线下,她只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侧脸和低垂的眼帘。
没有交流,没有眼神接触。
但洛云烬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个沉默如石头、负责施刑和清理的老妇…是她?
哑婆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丝毫停留。
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离开水牢,锁上沉重的铁门。
但在那扇隔绝光明的门彻底关闭的瞬间,在她佝偻着走向厨房准备清洗那只空碗的路上,她枯瘦的手指,从袖口里摸出一小片揉碎的草药叶子,悄悄丢进了路过的排水沟缝隙里。
她不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能否被水冲到洛云烬身边,也不知道她能否发现。
然而,这并非哑婆唯一的动作。
她开始利用自己如同隐形人般的身份,在暖香阁最不起眼的角落、在洛明瑾手下人交接情报时最放松警惕的时刻,捕捉那些零碎的、飘散在空气中的信息碎片。
她无法记录,只能死死记在脑子里。
一次,她默默打扫暖香阁一处专供“贵客”密谈的雅间外廊时,听到里面传来洛明瑾心腹与一个北狄口音浓重的人压低声音的交谈:
“…‘赤水谷’…那批货…狼主很满意…曹公公那边也打点好了…关键是‘钥匙’…萧那边看得紧…‘虎符’…丢失…一半…”
“赤水谷”…“钥匙”…“虎符”…“一半”…
这些破碎的词组,被哑婆死死钉在记忆深处。
她不懂全部含义,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些词和洛云烬、和萧雪臣有关,而且非常重要。
传递信息是极其危险的。
哑婆无法说话,更不可能写字。
她需要一种只有洛云烬能理解、而旁人即使看到也完全不会在意的方式。
机会出现在又一次送饭时。
水牢的污水不知为何,比平时退下去了一点点,露出了一小片潮湿、布满苔藓的石壁。
哑婆放下粥碗,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
但就在她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踏过水牢门口那几块松动的地砖时,她仿佛被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用来清理污物的毛刷子“不小心”脱手飞了出去,正掉在洛云烬视线可及的那片湿漉漉的石壁下方。
洛云烬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掉落的刷子。
就在她看向那片石壁时——
只见那片湿滑的苔藓上,不知何时,被人用那刷子的硬毛柄,极其潦草、却清晰地划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几乎要被污水重新覆盖的符号:
“氵” “谷”,代表“赤水谷”?
一个类似钥匙的简单图形,“钥匙”?
“老虎形状”,被划掉一半,“虎符”?
符号极其简单抽象,如同孩童的涂鸦,转瞬即逝。
污水很快漫上来,苔藓的痕迹也迅速模糊。
哑婆已经踉跄着捡起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刚才只是意外失手。
水牢的铁门再次关闭,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洛云烬泡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心脏却狂跳起来,刚才那一瞥,那些转瞬即逝的符号,绝非偶然!
是那个哑婆!她在传递信息!虽然破碎,但这几个关键词,点燃了她求生的意志和破局的希望。
哑婆回到她那间位于暖香阁最底层、堆满杂物的狭小“居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把半秃的硬毛刷,粗糙的刷毛刺痛了掌心。
刚才那一刻的冒险,让她佝偻的身体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后怕。
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被重重楼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天光,灰翳深处,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良知,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传递的信息是否有用,不知道自己这微弱的反抗能否撼动洛明瑾精心构筑的黑暗巨网。
她只知道,在目睹了又一个被抛弃在黑暗中的灵魂后,她无法再像一块石头那样彻底麻木下去。
这隐秘的援手,是她对当年丢弃的娃娃、也是对那个在边界村落曾给予她救赎感动的阿尔娜一家…所能做的,最后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忏悔。
赎罪之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漫长,但心底那点微光,终究没有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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