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刀子做的。
它无休止地刮过边界村落低矮的土墙和被吹得歪斜的胡杨林,卷起砂砾和雪沫,抽打在每一个试图在夹缝中生存的生灵脸上。
这里,是大胤与北狄广袤疆域之间,一片被刻意遗忘的灰色地带。
两国官府的触角都伸不到这里,律法形同虚设。
生存的法则,只剩下最原始的坚韧,以及对北方那片草原上残暴统治者的刻骨恐惧与憎恨。
北狄的狼主,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平民的噩梦。
他的铁骑所过之处,只留下焦土、哭嚎和悬挂在木桩上风干的尸体。
边界村落的村民,无论祖上来自何方,都在这共同的恐惧和血泪中,凝聚成一种奇特而脆弱的认同:
他们是被遗弃的人,但他们绝不认同草原上那头嗜血的狼。
他们对狼主的厌恶,如同对北境寒风一样,是生存的本能。
一个风雪肆虐的黄昏,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破旧勒勒车,无声地停在了村落最外围、靠近乱葬岗的土坡下。
驾车的,是一个裹在厚重皮袍里、身形佝偻、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妇人。
她的眼睛浑浊,像蒙着一层灰翳,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
她是哑婆。
或者说,在狼主庞大的奴隶营地里,她只是一个负责处理最肮脏、最低贱事务的无名老奴,
比如…丢弃那些被认为“无用”的累赘。
车帘被一只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掀开。
哑婆探身进去,抱出一个襁褓。
里面的婴儿异常瘦小,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心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左胸靠近心口的位置,一个模糊的、青黑色的狼形胎记隐约可见——这是狼主子嗣的标记,也是他被亲生父亲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此的原因:病弱,活不长,不配成为狼主的后代。
哑婆抱着婴儿,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被野狗和风雪侵蚀得不成样子的乱葬坑。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割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婴儿在刺骨的寒冷中发出一声细如蚊蚋的呜咽,小身体在她怀里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就是这一声微弱的呜咽和这细微的抽搐,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哑婆早已麻木的心房。
她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几十年如一日执行着丢弃的命令,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
她见过太多无声无息死去的婴儿,这个,不过是又一个。
但…这个孩子,心口还有狼主的印记…他本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停在坑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冰冷的襁褓边缘。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她单薄佝偻的身影吞没。
她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小生命,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那个在奴隶营瘟疫中死去的孩子…
也是这般瘦小,这般无声无息地在她怀里变冷。
“呜…”
又是一声微弱的呜咽。
哑婆猛地一颤。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将襁褓放在了坑边一处被枯草半掩着的凹地里。
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气。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踉跄着爬回勒勒车,狠狠一甩鞭子。
老牛拖着车,吱吱呀呀地碾过积雪,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然而,走出不远,哑婆却勒住了牛。
她跳下车,躲在一块巨大的风蚀岩后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乱葬坑的方向。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她固执地等待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或许是残存的母性,或许是深埋的愧疚,或许仅仅是对那个微弱生命最后一丝不忍,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就这样离开。
她要看着…看着结局。
风雪中,一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乱葬岗走来。
是村中一位年轻的妇人,大家都叫她阿尔娜。
她是来埋葬自己早夭的小羊羔的。
刚走近,她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
“老天爷!”
阿尔娜惊呼一声,循着声音扒开枯草,看到了那个被遗弃的襁褓。
婴儿冻得浑身青紫,气息微弱,但确实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解开自己的皮袄,将他紧紧裹进自己温暖的怀里。
“造孽啊!谁这么狠心!”
她咒骂着,目光扫过婴儿心口那模糊的狼印,眉头紧锁。
狼主的弃子?这
要是被村里那些对北狄恨之入骨的汉子们知道了…
她打了个寒颤。
但怀中婴儿那微弱的心跳和冰冷的触感,让她无法硬起心肠。
她想起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龙凤胎儿女。
也许是刚刚做了母亲,她的心格外柔软。
她咬了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是条命!先救活了再说!”
阿尔娜抱着婴儿,像做贼一样,避开村民的视线,偷偷溜回了自己位于村落边缘的家。
她将婴儿放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用温水一点点擦拭他冻僵的身体,熬了稀薄的米汤,一滴滴喂下去。
她的龙凤胎儿女——稍大一点的姐姐阿丽好奇地凑过来,看着炕上那个瘦小、安静的“弟弟”。
“娘,他好小哦。”阿姐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婴儿冰凉的脸颊。
“是啊,阿丽,他生病了,很弱。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
阿尔娜低声嘱咐,带着一丝忧虑。
她需要一个理由留下他,也需要一个让村里人容易接受的身份——一个痴傻好控制的弃婴,总比一个带着狼主印记的祸根强。
她编了个故事,说是在雪地里捡到的、脑子烧坏了的哑巴孩子。
或许是炕火的温暖,或许是米汤的滋养,更或许是阿尔娜母性的呵护,这个被遗弃的婴儿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确实显得很安静,反应迟钝,眼神常常茫然无焦,如同痴傻。
村民们虽有微词,但阿尔娜人缘好,加上孩子“傻”得无害,久而久之也就默认了他的存在。
而真正给这个“痴傻”弃婴黑暗生命带来第一缕光的,是阿姐。
她对这个沉默的“弟弟”充满了天然的怜爱。
她会把母亲省给自己的、烤得焦香酥脆的馍馍掰下一大半,偷偷塞给他;会在寒冷的冬夜,用自己的小被子紧紧裹住他冰凉的小脚;会在他被村里顽童欺负时,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冲出去,哪怕自己被打得哇哇哭也绝不退缩。
“娃娃不怕,阿姐在!”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
她牵着他瘦小的手,带他在村落边缘的胡杨林里捡柴火,指着天空飞过的孤雁给他看,尽管他大多时候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没有任何回应。
但在那些懵懂混沌的黑暗里,阿姐那温暖的手、清脆的声音、偷偷塞过来的馍馍,成了他感知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温暖与善意。
这微光,在他如同荒漠般荒芜的意识里,留下了微光。
……
这一切,都被躲在远处阴影里的哑婆,默默看在眼里。
风雪早已停歇,但她心中的风暴却从未平息。
当她看到阿尔娜抱走婴儿,看到那孩子奇迹般地在简陋的土炕上活下来,看到那个叫阿姐的小女孩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那个沉默的孩子…
哑婆那颗早已枯死的心,竟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酸涩和…
慰藉。
她没有离开边界村落。
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村落外围无人问津的角落,用捡来的破毡烂布搭了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窝棚。
她靠挖野菜根、捡拾村民丢弃的残渣度日,活得如同野狗。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被她丢弃、又被阿尔娜一家收养的孩子。
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被阿姐牵着走过风雪的村落,看着他偶尔对着阿姐露出懵懂的笑容…
哑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会极其短暂地掠过僵硬的柔和。
她仿佛在通过守护这个孩子,来救赎自己当年丢弃他的罪孽,也像是在守护自己内心深处早已逝去的、关于母性和温情的最后一点微光。
然而,命运的齿轮再次残酷转动。
当洛擎川带着寻找“血脉”的冷酷目的踏入这个平静的村落,当村民们在恐惧中交出了被误认为洛擎川儿子的傻娃娃和真正的女儿阿丽时,哑婆躲在暗处,目睹了全过程。
她看到了洛擎川的急切与村民的绝望,看到了阿狰在暗处那双燃烧着仇恨的鎏金眼眸,更看到了阿丽被蛊医强行带走。
哑婆的心被狠狠揪紧。
她知道自己,再次成了命运的帮凶——是她将他丢弃在这里,才导致了今日的错位与悲剧。
马车消失在通往炼蛊地的方向。
哑婆从藏身处走出来,站在空荡荡的村落边缘,望着远方扬起的尘埃。
风雪又开始呼啸。
这一次,她浑浊的眼中不再只有麻木。
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在那片灰翳深处燃起。
她蹒跚着走回自己的窝棚,收拾起那点可怜的家当——几块破布,半袋干硬的野菜根。
然后,她转身,朝着车消失的方向,沉默地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去。
去看着那个孩子,去偿还那份罪孽。
哪怕前方是地狱,她也得爬进去。
边界村落的风雪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阿尔娜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抱着孩子留下的旧衣,无声地流着泪。
而远去的哑婆佝偻的背影,渐渐融入了未知的黑暗。
她的追随,不是为了忠诚,而是为了那迟来的、沉重的赎罪。
是属于哑婆和洛明瑾的、畸形而复杂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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