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岁末,街上早已挤满了售卖年货的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贩卖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的摊位前更是围满了人,一派辞旧迎新的热闹气象。
大小双也高高兴兴地挤在人群中,精心挑选了几张绘有神荼、郁垒形象的门神像回来,仔仔细细地贴在芙蓉盏大门之上。两位怒目圆睁、披甲执戈的神将镇守主入口,平添了几分威严正气,很有百邪不侵的意思。
正当他们忙着张贴神像之时,程虞眼尖,远远瞥见两个身着公服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汴京商税院的税吏。
她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扬起笑脸,高声招呼着“官爷来得早”,同时不动声色地给张澈递了个眼色。张澈会意,转身疾步走向内院,去请沈芙蕖出来应对。
汴京针对店铺坐贾征收“住税”,税率通常定为出售商品的百分之三,每半年征收一次。
上半年税吏上门核查时,见芙蓉盏生意兴旺,便以店铺规模、所处地段及行业惯例为由,想将税率上浮,还估算出一个百分之四的税额。
幸而那次沈芙蕖早有准备,将各项支出、成本条分缕析,弯弯绕绕算了大半天,最终呈现出一个勉强维持、几近亏本的结果,这才将那住税压回了常例。
因此,一看到商税院的税吏,程虞等人如临大敌,生怕又将住税突然提高,不得不笑脸相迎。
来者一老一少,皆着公服,年长者约莫五十岁,面皮微黄,眼神精明,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长年累月形成的官威。
年轻者二十出头,像是跟班学徒,手里捧着一卷账簿和算盘。
“沈掌柜,近来生意兴隆啊。”年长的税吏径直走到柜台前,带着些公事公办的冷硬。
沈芙蕖心下明了,从柜台后转出:“原来是王押司和李税吏大驾光临,天寒地冻的,快请里面坐,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她一边说着,程虞已经将茶端来。
“汤就不必了。”王押司摆摆手,扫过坐了不少食客的堂肆,“年底了,公务繁忙,办正事要紧。沈掌柜,把你这半年的账册拿出来看看,核算一下住税。”
沈芙蕖依言,取出两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双手递上。
王押司并不亲自看,只对年轻的李税吏努努嘴。李税吏立刻上前,接过账册,熟练地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
王押司则背着手,在店里踱步,不住地点评着:“啧,这店面……好像比上次来宽敞了些?听说你家还支了个卖卤货的摊子,二楼雅间也开了,生意好得很呐。这每日进项,账上都记全了吧?”
沈芙蕖笑容不变:“押司明鉴,铺面并未扩建,只是重新摆放了桌椅,显得敞亮些。卤菜和羊汤是小本经营,应景之物,所得微薄,皆已入账,不敢有丝毫遗漏。”
此时,李税吏已初步算完,报出一个数目。
王押司瞥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些?沈掌柜,你这生意红火,汴京谁人不知?按这数缴百分之三的住税,怕是说不过去。”
“押司大人,若真如您说的那般红火,我可要天天烧高香了!”
沈芙蕖立刻接话,还带着几分诉苦的意味:“您是不知,我这店里的食材,哪一样不是拣最好的用?谁家签子肉舍得像我这般,下那么重的小茴香提味?成本高得吓人!再加上前阵子,赵氏天天来店门口泼洒污物,赶走了多少老主顾?这笔损失又该找谁补去……”
王押司“啧”了一声,显然不吃这套,慢悠悠地打断她:“可我怎听说……前些日子,芙蓉盏可是风风光光地操办了陆府一场大宴,赏钱也十分丰厚吧?”
沈芙蕖露出一抹苦笑:“赏钱是有一些,不瞒您说,那笔钱民女都不敢动,就等着年底拿来还之前的欠款呢。两位爷是明白人,我这小小芙蓉盏,看着热闹,实则养着十一个杂役,十多张嘴等着吃饭呐!不过是薄利多销,外表光鲜,内里艰难罢了。”
“上半年体恤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没给上调税额,怎么这下半年还是这般光景?”王押司似笑非笑地说道,“沈掌柜,莫要总觉得我们这些办差的好糊弄呀……”
沈芙蕖正要继续解释,店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厢公事所的两个差役,穿着号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班头。
程虞暗地里翻个白眼,汴京商税院的人,虽然态度不好,可还算公事公办,账目分明之下,总还有据理力争的余地。
而厢公事所的差役可难缠得很,他们不仅会来收取常例杂费,更时常带来令人头疼的科配任务,那才是真正折本又劳神的苦差。
沈芙蕖平日里便不曾怠慢,常需打点好厢官与税吏头目。到了年关节下,更得备好年敬,并送上些店里精致的吃食。不为别的,只求来年行事顺畅,少受些无端刁难,即便遇上科配,也能手下留情。
“哟,王押司也在?正好!”班头嗓门洪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这边的对话,“沈娘子,年终了,各样开销都大。你们芙蓉盏今年可是咱草市坊的纳税大户,啊?”
他不等回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单,念道:“第一样,侵街钱。你家门口那卤菜摊,占着官地,每日引得人群聚集,阻塞交通,这费用……得加三成。”
“第二样,科配。开封府衙年终犒赏吏员,需采买肉食。上官点了名要你家的红烧羊肉,就先来五十斤!明日午时前,送至府衙后厨。这是定钱!”
说着,将一小串显然远低于市价的铜钱扔在柜台上。
“第三样,灯油桥道钱。年终修缮公共设施,坊内商户按等摊派,你家得摊十贯!”
这一连串的科配和杂税,如同冰雹般砸下来,真要了人半条命,尤其是那五十斤的羊肉,不仅要连夜烧制,而且几乎等于半卖半送。
王押司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拨人马代表着不同系统,有时甚至彼此竞争,但在从商家身上榨取油水这点上,却又心照不宣。
沈芙蕖心知肚明,这才是年底真正的难关。
然而她并不准备拒绝,拒绝可能意味着芙蓉盏被刁难,甚至她本人可能被罗织罪名下狱。
然而,沈芙蕖趁机向厢官们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方案,科配和杂税照给,住税不变,同时由她沈芙蕖个人出资,在通往芙蓉盏及周边主要街巷的关键路口,每隔一定的距离,设置一座灯台。
东京虽有繁华的夜市,但许多街巷入夜后仍是一片漆黑,行人多有不便,前段时间,草市坊有位老叟还摔断了腿。
她对厢官陈述的理由冠冕堂皇:“民女感念朝廷治理之恩,愿尽绵力,点亮街衢,方便邻里夜行,亦是积德行善。”
此举既能提升本地治安与便利,又无需官府出资,厢官自然乐见其成,很快便应允了,还觉得沈芙蕖懂事识大体。
“沈掌柜,那就祝你生意长虹!”得到这么个结果,厢官们心满意足,笑着离去。
生意长虹?
沈芙蕖想,长虹哪里够,她要的是这芙蓉盏的声名与生意,如烈火烹油,愈烧愈旺。
税银既缴,她片刻不耽搁,立即着手建造灯台。灯台以耐腐的松木所制,周身桐油清漆,正面清晰地刻着“芙蓉盏”三个大字,既是善举,也是无声的招牌。
上方设有防风的琉璃灯罩,入夜后便由专人点燃,为寒夜中的行人照亮前路,下方则巧妙挖空,安放着一个空盒。
点灯的差事,自有汴京打更人顺道承担,立在人家店门附近的,商铺伙计们自己也顺手就点燃了。
沈芙蕖还特意在每盏灯内设了机关,烛火燃至一定时辰,便有铁片自动垂落覆盖,烛火熄灭,既省烛蜡,又免彻夜长明之忧。
这般便民利举,自然深得人心。百姓们交口称赞,甚至自发维护起这些灯台,若见谁手欠毁损,必是群起指责,毫不容情。
人人都觉得沈芙蕖是个人美心善的散财童子,只有沈芙蕖不这么想。
在她看来,这些灯台下的空盒子,在她眼中,未来将是收集订单、传递信息的绝佳站点,先前做了那么多铺垫,总要开始实践一番。
与此同时,沈芙蕖暂歇了那不易保温的卤味摊子,转而精心推出了冬日应季的引流新品,冰糖葫芦。
她拣选颗粒饱满,色如胭脂的山楂,一一去核,处理得干干净净。又将蒸得软糯适中的糯米粉团细心填进山楂腹中,轻压成圆润扁平的形状,再为它周身密密裹上一层刚刚炒香、粒粒分明的芝麻。
另一边,饴糖融水,在小锅中熬着,待糖浆熬至金黄透亮时,能拉出绵长不断的细丝,便将串好的果子往里一滚、一提,糖浆均匀挂上,稍待冷却,便凝成一层透明脆亮的糖壳。
这一款糯米芝麻馅糖葫芦,口感极是丰富,糯米的绵软、山楂的鲜酸、糖壳的酥脆、芝麻的焦香,层层交织,入口难忘。
此外,她还备下了汴京冬日可见的荸荠、沙果、熟棠梨等果子,同样为它们披上了晶莹剔透的糖衣,清甜别致。
糖葫芦摊就支在芙蓉盏门口,插在精心扎制的草靶子上。那红艳艳、亮晶晶的果子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甜香四溢,瞬间就成了整条街最吸引孩子的所在。
见糖葫芦如此受欢迎,沈芙蕖决定以此为契机,测试并推广她的物流系统。
她让伙计在售卖糖葫芦时,告诉每一个来买的孩子一个秘密:
“小郎君、小娘子们,想不想足不出户,就在家吃到这甜甜的糖葫芦?看见街口那些新亮的灯台了吗?灯台下面的小盒里,放了纸笔。你只需让你家大人帮你把府上的地址写在纸上,投进盒子里,我们的糖葫芦信使就能知道啦!说不定哪天,就有惊喜送到你家门口哦!”
对孩子而言,这就像一个神秘又好玩的游戏。他们兴奋地回家告诉父母,许多疼爱孩子的家长也觉得新奇有趣,加之芙蓉盏口碑素来良好,便真的帮孩子在指定的灯台木盒中投下了写有地址的纸条。
芙蓉盏的伙计定时去各个灯台下收取这些地址纸条,早就训练好的信鸽则负责将较远区域的收集点的信息快速带回店中。
沈芙蕖会根据地址的分布,精心安排路线,让伙计提着食盒,按照地址将一份份糖葫芦惊喜送达。
当孩子们在家门口收到这份从天而降的甜蜜时,那份惊喜和快乐难以言表。
大人们也啧啧称奇,一方面感叹芙蓉盏的别出心裁,另一方面也切实感受到了这种送货上门的便利与新潮。
程虞疑惑道:“这免费的灯台、免费的糖葫芦,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就卖这几只糖葫芦吧?这能赚多少钱?”
沈芙蕖却说:“不急,再等等。”
解释一下,本文的背景参考北宋,在北宋,“科配”是一种强制性摊派。官府需要什么,就向商家摊派什么。比如宫里或哪个衙门要办宴席,可能会向芙蓉盏“科配”羊肉若干斤、面粉若干担。官府会付钱,但价格往往远低于市场价,相当于变相的税收,年底时,这种科配可能会特别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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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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