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以为我还喜欢你,我只是念在往日的恩情可怜你。”
李清芷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蒲洮樘的这句话。
他的客房里,漾着一股淡淡的香薰味,混着烟草味,闻起来像一段失了名的家书。
窗户玻璃纵横铺陈的雨痕交错,云踪落雾,就如无可预料的命运。她在这头,他在那头,中间是一道狭深的、精卫填不平的缺空、愚公移不走的山峦。
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
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遭是散落的泉水沟地形图、紫华山生态试点图、危房搬迁图还有几份政府文件。
还是地板舒服,身后那床太软了,她来的时候一坐差点跟溺水似的陷进去,腰两边疼的要死。
她听着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大拇指不自觉反扣在满是老茧手心里,不断摩挲那道狰狞的、结了痂的裂口。
距离蒲洮樘毫无征兆地求婚,已然过了两个小时。
她当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志稸积未通,不予己离。
他反应就一瞬的时间:转头、仰天、换了只手举伞、嗤笑一声。
但笑得跟哭似的,又满不在乎的问她住哪的酒店,要送她回去。
李清芷嫌玄都的酒店太贵,没有订,反正也是后天凌晨的绿皮火车,找一家24小时便利店将就一下就行了。
蒲洮樘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想什么法拒绝她。
直接跟豌豆射手似的连损了她好几句,说是在试探,让她不要自作多情。
他说只是不想看到她流落街头,脏污了弗洛雷大道的繁华。
是了。
蒲洮樘是天衡集团蒲家的少爷,是天之骄子。
不可能还在意她的。
可能只是觉得曾经被她甩了,面子拉不下吧。
玄都的雨,下得更大了。
不知泉水沟怎么样了,若也是这样的大雨,蜿蝉山极有可能发生塌方,甚至造成泥石流。
她又拿起手机,给徐书记拨号。
“嘟——”
没有信号。
大风又把电线挂断了吗
她又打给村长。
李清芷等待的时候也不闲着,继续盯着地板上的文件,时不时俯下身,持笔圈红圈,拉条线在旁边补充说明。
玻璃窗俨然多了个黑影,她从文字里抬头。
蒲洮樘裸着上身,冷着脸倚着门框。他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浴巾,肌肉线条流畅,没有夸张的块状凸起,却有清晰的沟壑顺着腰腹延伸。
洗过后的狼尾更少了张扬,残留的晶莹水珠,随呼吸地起伏慢慢下坠、滑落又顺着腰线没入浴巾。
她“嗖”地一声弹身。
李清芷穿的是蒲洮樘给的,她从没有穿过丝绸质地的睡裙。
不知是衣服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竟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脖颈微微发烫。有点拘谨的往下顺了顺裙摆。
“蒲……”
“叮……”
徐书记给她回电话了,李清芷刚到嘴边的“洮”字又拐了个音。
【李主任,曹友人把小敏锁在家里,不让她来上课。】
“详细利弊都说清楚了吗。既然如此,等我回去约谈。”
【李主任救命啊,黄奶奶那屋子在危险地带的正中央啊,我们怎么劝她就是不出来,还拿拐杖赶我们,把门反锁了。】
“告诉黄奶奶她儿子回来了,她一定马不停蹄赶去村口。”
【但要是她寻觅未果,又回屋反锁怎么办?】
“先解决主要矛盾。依她的性格,看不见儿子准会跑到村委去闹个三天三夜,正好躲过了蜿蝉山危险期。”
“事后立刻道明情况,我回去亲自道歉。”
她歪脑袋,将耳边的手机压在肩头,双手从一堆地图和文件里翻出一本手掌大、鼓鼓囊囊的黑皮本。
她扯出笔,又用嘴“啪”的一声拔开笔帽,跪在地上,弓着腰在上面写写画画,叼着笔盖的嘴还时不时回应几句。
“别乱,问题我正在处理,稍后答复。”
“我们着重加大生态试点区的保护力度,让有劳动能力的贫困人口成为首要生态保护人员。”
“重要的是激发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她又把本子收了起来,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脑袋也顺势歪向另一侧。
人在打电话的时候,手和脑子不在一条线路上,总是闲不住,会莫名做出一些无意识的举措。
李清芷也同样,瞥了他一眼,见还是那样裸着上身站在门口。她想都没想,起身拿了床上的毛毯给他披上。
非常自然平常:“别感冒了。”
然后挨着床尾坐回地板,仰身瞧着天花板继续打电话。
完全没有注意到愣在原地的蒲洮樘。
雨还在下着,很大,玻璃窗直沥沥的水痕似一把锋利的刀,要切割,撕开两个世界。
香薰味似乎更浓郁了,夹杂着沐浴露的清香一起混在他的面前,心间。
李清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放,又哑又细,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一缕游丝,风一吹,便散了。
她果然瘦了。
这件睡裙是他之前按照她大学的身材尺寸设计的,腰和胸很明显的瘦了一大圈。
兴许是房间暖灯的原因,她苍白的小脸两颊终于有了点血色。
他心底莫名的烦躁,嗓子也顿感干涩,喉结滚了又滚,不知咽了多少口水。
他至今还记得,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2012年,6年前的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秋冬之际,雨水淅沥沥个不停。
玄都小吃街的烧烤摊,有个大叔仗着喝了点酒,公然对一位小姑娘揩油,还嚷嚷着下三流的秽语。
在烧烤摊兼职的李清芷看到了,二话不说抡起扫帚就是打,打得那男的抱头鼠窜。最后又连拖带踹把人拉到小姑娘面前,让他下跪道歉。
当晚玄都大学论坛就炸了。
大家都说她是孙悟空转世投错了胎。
然而第二天,他又在学校超市里见到了她。她还在兼职,在推销超市新推进的阿尔卑斯葡萄糖。
她笑得灿烂明媚:“葡萄糖可甜了,我最喜欢葡萄糖了。”
一场追逐,他记住了她的长相。
一声谬赞,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年他们刚大一,青春年少,一切都刚刚好。
他正好叫蒲洮樘,她也正好误打误撞闯进了他的生活。
自此,他们二人的名字捆绑在一起。
他攥紧毛毯,边缘似乎还残留她手心的余温。
冷与暖,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他只希望她留下,和他在一起。
可她偏偏选择回到大山,去扶贫。
【徐书记】:发来一段视频
李清芷终于停了电话,撸了撸不存在的衣袖,准备开始剪辑文旅宣传视频。
蒲洮樘看看身上的毛毯,又看看沉迷工作的李清芷,脸色一黑,扯了扯嘴角:
“真是谢谢李主任了,百忙之中还能给我送个毛毯。”
李清芷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寄人篱下,赶忙把人家请进来,安顿下。
她静坐在地板上,双膝微拢,双手轻搭床边,捧着一方精致的双面绣手帕:“给你看看我们阿婆绣的手帕。”
手帕两面图案独立成景,正面是金灿向日葵,花瓣层叠舒展,丝线随着光影流转泛着细腻光泽,每一缕纹路都透着鲜活生机;反面则是雪天寻梅图,寒枝覆着薄雪,一只梅花鹿低头轻嗅梅香,鹿角的肌理、梅枝的苍劲、落雪的蓬松,皆由细密针脚勾勒,虚实相生。
蒲洮樘垂眸,剑眉一挑,接过双面绣手帕,轻轻抚摸丝线,令人称奇的是同一段丝线穿梭于布料两侧,既不混淆图案轮廓,又让两面色彩饱和度恰到好处,更没有一丝针脚外露。
眼睛盯着绣帕,耳朵在听着她小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一点也不聒噪,很安心。
上次这种情境,还是在差不多三年前。
迟疑片刻,身体向她的方向靠了些。
距离的拉近,使她手心的伤口,胳膊和小腿的伤痕,一览无余。
他刚要开口。
“叮……”
短短十几分钟,李清芷接了七八个电话。
李清芷感觉头顶有重物落下,视线紧接着变黑了。她手一抓,一抬头发现是毛毯。又瞧了瞧身边人。
人明显恼了,捏着毛毯的一角,全给甩到了她身上。
有意没意瞥了一眼,淡淡吐出:吵死了。
曾经三年的相处,李清芷知道他毒舌,但若是铁着脸色,简短的直言,那一定是生气了。
几分钟后,她挂了电话,笑:“光聊我去了。你呢,这几年怎么样,继承你父亲家业了?”
蒲洮樘斜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可算想起他这号人物了。
“挺好。没。”
“那你现在是?”
他顿了下:“Feature品牌创始人兼时尚总监Vino。”
他轻掀眼皮:“你要是没走,会比我还优秀。”
李清芷转半个身,交叠双手在床上,一双小鹿眼明亮有神:“说曹操曹操到啊!你对非遗文化感兴趣吗?”
然后“嗖”的一声弹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说话的间隙还不忘拍手,完全没在意他最后那句话。
“你说巧不巧,我们这边提供非遗绣法,你们帮我们宣传,提升山村关注度,合作共赢一个新时代新世界——我们成功脱贫,你们开创时尚新赛道。”
蒲洮樘气更不打一出来了,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又谈到过去,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脑子里全是工作。
又碍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神,他冷哼一声,没打断她的话
李清芷将“Feature”重复念了好几遍,并没有察觉到他异样的神情。又觉得vino这个名字好熟悉。
Vino在意大利语是葡萄酒的意思,她记得大学的时候,和蒲洮樘提起过。
“我想和你有一个未来,”蒲洮樘刻意停顿,留意她的反应“是品牌的标语。”
“未来未来,这多好的寓意啊,而且精准契合我们双方的诉求。于我们而言,它是激励乡亲们坚持不懈,有着终能迈向康庄大道的期许;于你们而言,它是发掘时尚新元素、弘扬中华优秀非遗文化,进而铸就光辉灿烂发展未来。
“你觉得怎么样?”
秋冬萧瑟,纵然在温暖的屋内,也能感受到迢迢夜空中的冷意。
李清芷没很大的谱,知道蒲洮樘大概率会拒绝她,他是个现实的精英主义者,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梦想而浪费资源。
拒绝也没事,这世界上又不止他一家时尚品牌,她挨个门敲,不信没有人开门。
她不求大义,也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只梦想带领泉水沟28户60人成功脱贫,走向小康。
她从不吝啬对别人讲出自己的梦想,因为她知道一定会实现。
蒲洮樘说可以,但又说:“我更想和你有一个未来。”
他不在乎泉水沟如何如何,只怕终有一天,她明媚、白净的模样会被大山磨平。
李清芷沉默了,他也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
但这沉默,倒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还是败下阵:“我开玩笑呢。”
“你什么时候走?”
她又顺势下台阶:“后天凌晨的绿皮。”
他语气轻了一些:“你坐绿皮来的?就你现在这身板,坐我身上都嫌咯人。”
李清芷鼓起腮帮子,瞪他一眼。
他起身点了根烟,直直地吐出一道烟雾,慢慢消散在空中,仿佛就像他们两个人,纵然命运百般纠缠,也总有尽头的一天。
他叼着烟头,很烦躁:“早早睡吧,明早九点带你见设计师。先说好,我是为了Feature的将来才帮你。”
他单手掂量着双面绣帕,悄声嘀咕了句梅花鹿,然后收紧掌心。
“我就先拿走了。”
李清芷又拿出她的小黑本刷刷刷写字:“非常感谢您为泉水沟脱贫攻坚事业的贡献,我让徐书记给你寄来几箱特产好不好。”
听到官方语气,他的心又凉了半截。
他讨厌她用这种礼貌疏离的语气和他说话。
但又希望,她多说一点。
“蒲洮樘?”
李清芷轻声唤他。
笑后,她又说:“抽烟对肺不好。”
他回神。
关你什么事到嘴边却说成了哦。
“嘿嘿,能连一下你家WIFI吗?流量有点告急。”
“L、q……”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捏扁烟身,大步流星,又“啪”一声关上了门 。
看背影,有点顺拐。
只有淡淡的声音在仅存的烟草味里回响:
lqzppt1314
密码199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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