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清晨,天色未明,阴雨连绵自昨夜便未停歇,四周只闻淅沥雨声。
永宁侯府侧门外,一辆马车静候。
濯枝手提灯笼在前照路,濯缨为中间的少女撑着伞,小心遮挡风雨。少女身裹厚氅,面色苍白,偶以帕掩唇轻咳,苍白的脸颊因剧烈的咳嗽硬生生逼出不正常的红晕。
行至侧门,濯枝收起灯笼,将包袱放入车内,仔细整理妥当后,探出身轻声道:“郡主,都安排妥当,可以启程了。”
郡主?
少女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嘲。
她回首望去,整座亲王府沉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寂静无声,仿佛她只是个误入其中的不速之客。如今,这不速之客终要离去。
濯枝见她望着府邸出神,朝濯缨递了个眼色。濯缨会意,柔声劝道:“郡主,外面风大,您身子受不住寒气,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吧……”
一阵寒风袭来,少女咳得愈发厉害,肩头轻颤:“咳咳……往后,倒不必再唤我郡主了。”
哪有郡主是被这般悄然送离家的?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了吧。
是了,如今的她,不过是父母肉中刺,一个侯府中几乎容不下的存在罢了。
濯缨见她唇瓣微动,低语声瞬间被雨声吞没,刚欲询问,少女已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甚,上车吧。”
濯枝小心搀扶她登上马车。坐定后,少女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车夫在外扬鞭驱马,那座她生活了十三年的亲王府,最终彻底隐没于黑暗之中。她缓缓放下车帘,阖上眼帘。濯缨与濯枝对视一眼,皆默契地不去打扰。
自此,晟京人只知,淳亲王府那位曾经金尊玉贵的汀云郡主,因需静养,已返回乡下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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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光阴,倏忽而过。
清麓别院——紫藤斋。
这是一座清雅别致的木质小楼,斋前遍植紫藤。
时值初夏,紫藤花开得正盛,繁密的紫穗如璎珞流苏,缠绕着竹架,爬满了白墙,为小院缀上一片如梦似幻的紫色云霞。
“嘎吱——”一声轻响,大门被轻轻推开。
濯枝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静谧画卷。
晨光熹微,自窗棂洒入,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投下几道暖黄色的光柱。
青花香炉间,雪中春信燃出幽微的香气,香篆如游丝,随风袅袅,在窗格的光影下盘桓不散。
临窗的案前,少女正伏案习字。柔和晨光为她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浅金,那双鹿眼之中,仿佛有碎金流淌,波光粼粼。
濯缨静立一侧,默然研墨。
濯枝不忍打扰,手持一封书信,亦安静侍立一旁。
直至少女搁下笔。
她漫不经心地吹干纸上墨迹,方才抬眼问道:“何事?”
濯枝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递上书信,只道:“老夫人来信了。”便抿嘴不再多言。
她本就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祝西落看向她,轻易便读懂了她脸上写的“快猜猜,有好事”几个大字。
“早前祖母来信,也不见你这般积极,”她知晓濯枝活泼的性子,顺着她浅笑道,“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世子要成亲了!老夫人让咱们回京呢!”
“当真?兄长和丝雨姐姐终于要成亲了?”祝西落眼眸一亮。
“千真万确!信上还说,让咱们早些启程呢。”
祝西落迅速展信阅毕,脸上漾开由衷的喜悦。这无疑是她近几年来听到最好的消息。“太好了!兄长与丝雨姐姐终是守得云开,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夕朝与宁氏商行的大小姐宁丝雨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原本永宁侯祝青山不喜世子娶一商贾之女,多亏老侯爷与老夫人从中周旋,才定下婚约。后因老侯爷逝世,婚事耽搁至今。如今总算提上日程。
祝西落:“婚期定在六月初六。”
时间不多不少,距婚宴正好还有一月。
祝西落思忖片刻,抬眼吩咐道:“将师父留给我的那对品相极佳的老山参找出来,再配上我埋在老树下的那几坛露清酿,一并作为给兄长的贺礼。”
这露清酿是清麓有名的佳酿,而树下那几坛,更是她五年前初至此地时,亲手采撷山间清露与秋果,跟着老师傅一步步学着自己酿下的。时光沉淀下的,不仅是酒香,更是她一份无法言说的惦念。
濯缨会意,含笑应下:“好,奴婢与濯枝这便去收拾行装,早作准备。”濯枝连连点头,两人轻步退出了紫藤斋。
屋内只剩祝西落一人。
方才满室的暖意随着濯缨二人的离去悄然逝去,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指尖微松,信纸被窗外清风悄然卷落在地亦未察觉。
半晌,她才俯身拾起信笺,轻轻抚平,重新纳入信封之中。
兄长的喜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等到泛起的涟漪散尽时,露出的仍是湖底经年不化的坚冰——那份独属于她的蚀骨寒意和寂寥。
如今这礼物也备齐了,就差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模糊的答案。
为何身为亲生父母,永宁侯祝青山和夫人林氏会对她如此冷漠,甚至毫不掩饰的厌恶?
即便自己想方设法的讨好他们,却只能换来愈加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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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窗外的景物逐渐从清麓的苍翠山野变为京郊的平整田畴。越是靠近那座繁华却令人窒息的京城,祝西落的心便越是沉重。兄长即将大婚的喜悦,冲不散那萦绕心头多年的阴霾。
她想起离京前母亲那冷淡的眉眼,父亲那视而不见的态度,还有祝霜霜那若有似无的、带着优越感的笑意。
这五年的离别,非但没有缓解这份隔阂,反而让那份源于血脉亲情的困惑与伤痛,在心底沉淀得愈发深刻。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在重新踏入永宁侯府那扇朱门之前,稍稍安放自己这颗无所依归的心的答案。
马车在通往灵台寺的岔路口前缓缓减速。
“小姐,我们不直接回府么?”濯枝轻声问道。
祝西落望着灵台寺的方向,目光中泛着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对答案的探寻。她朱唇轻启:“我想先去一趟灵台寺······去问问佛祖、问问了末大师。”
她听闻灵台寺的了末大师是一位能窥破世情、指点迷津的得道高僧。于是,当马车来到灵台寺和连京城的岔路口时,她决定上山去寻找答案,哪怕一无所获。
望着渐沉的天色,祝西落心里暗暗计算着自己此去灵台寺叩问,不知会耗费多少时间,只怕归来时会有大雨落下,更别提如果城门关了,他们主仆三人都不知该去何处借宿。她沉吟片刻,掀开车帘,对两人吩咐道:“天色不好,怕有雨落。我欲前往寺中为祖母祈福,心诚则灵,恐怕不会还要耗些时间,你们先回城吧。”
濯枝闻言立刻忧道:“小姐,您一人上山怎行,还是让濯缨姐姐陪着您吧,她好歹会些功夫,可以保护您。”
濯缨点头应和道:“是啊小姐,让我陪着吧,”话罢又出了一道折中的法子,“或者我和濯枝在山下等您吧。”
祝西落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必,我自有分寸,”说着便自行下了马车,对她二人又嘱咐道:“你回府后,将我带的那些礼物整理好;濯缨,你去一趟韩府,告诉她我已安全抵达连京城,让她不必担忧,露清酿也给她送一坛过去。”
她将回城后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无法拒绝,将她们支开,只是为了争取一段不被打扰的时间。
濯缨心思敏锐,只怕说得再多,祝西落也不会同意。她低下头,沉声应道:“是,小姐。请您万事小心,尽早回府。我和濯枝先回府整理整理。”
祝西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独自登上那条青石阶。
灵台寺乃前朝国寺,曾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随着前朝覆灭,日渐萧条。上山路上,除却几名樵夫,几乎不见人影。
祝西落抵达寺庙时,已是申时三刻。
她向引路小沙弥道明来意,径直前往庙侧的祈愿榕树。古榕历经三百年风雨,需五人合抱,枝繁叶茂,虬枝上挂满了世人祈愿的宝牒与百解符,承载着无数希冀。
祝西落求了几道平安符,想去找了末大师,指点一二。然而灵台寺路径曲折,她绕行许久,竟迷了方向。
来回寻路间,忽见一回廊转角处,一孩童孤身坐在冰凉的台阶上。
此处僻静无人,连僧侣身影也无。祝西落心生担忧,走上前俯身柔声问道:“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家人呢?”
走近方看清,这孩子衣着华贵,颈项上挂着沉甸甸的赤金平安锁,想来出身不凡。
孩童抬起头,眼中噙着泪花,瘪着小嘴,委屈道:“我找不到路了……”
“那我带你去找家人,可好?”
他歪头想了想,摇摇头,奶声奶气却认真地说:“皇叔说过,若我走丢了,就待在原地,他会来寻我的。”
“唔……那你一人在此,可以吗?”
小可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微颤的嗓音泄露了强装的镇定:“嗯!我可以的。”
祝西落被这模样逗笑,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随即改变主意,撩起裙摆,在他身旁的台阶坐下,“好吧,那我陪你一起等你的黄叔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包果干递过去,“我叫祝西落,祝愿的祝,西边的西,落日的落。你呢?”
孩童见她也拈起一片吃得香甜,便不客气地接过,一边吃着,一边含糊道:“我叫南溪。那我可以叫你落姐姐吗?”
“当然可以。”
“落姐姐,这果干真好吃。”
“是嘛?那南溪多吃些,我这儿还有不少呢……”
于是,两人便坐在暮色笼罩的回廊下,一边分享零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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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芜雀寻来时,只见师南溪坐在细窄长廊的石阶上。两侧斑驳黄墙爬满青藤,墙后几枝杏花探出头,花瓣随风飘落,铺洒在通往石阶的青石板上。石板路的尽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肩而坐,言笑晏晏。
距离尚远,师芜雀看不清那女子面容,只觉身影有些熟悉。待他想走近些辨认,那女子已朝南溪挥手作别,转身消失在朱红门廊之后。
“皇叔!你终于来啦!”南溪稚嫩的呼唤拉回他的思绪。
师芜雀垂眸,看了眼南溪手中那包果干,“说过多少次,这些零嘴需少吃。”话音未落,已顺手将其没收。
师南溪眼睁睁看着果干被夺,敢怒不敢言,只得瘪着嘴小声嘟囔:“皇叔真小气……还是落姐姐好。”
师芜雀闻言挑眉,倒是稀奇竟有人能让这小家伙如此快便心生亲近。“落姐姐?”
南溪乖乖牵住他伸来的手,用力点头:“嗯!落姐姐给我吃了好多没见过的果干,还讲了好多有趣的故事呢……”
于是,归途上,小团子叽叽喳喳地将祝西落所讲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师芜雀难得耐心,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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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祝西落离开回廊后,不知怎的,在东拐西绕间,竟行至一处幽静小亭。
亭中,一位白须老者正独自对弈,赫然便是她苦寻已久的了末大师。
了末见有人来,停下执棋之手,双掌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祝西落恭敬回礼,上前道:“了末大师……”
祝西落恭敬还礼,在了末大师对面的石凳上端正坐下。她看了眼棋盘,黑子已被白子围困,败象已生。
“郡主可愿手谈一局?”了末大师将盛着黑子的棋罐推向她,目光平和。
祝西落略一沉吟,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这一手,跳脱了棋局原有的困局,另辟蹊径。
了末大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含笑落子。
几番交锋后,原本的死局竟被盘活,虽最终仍是了末大师以半子险胜,但他看向祝西落的目光已充满赞赏。
“郡主心性通透,不囿于方寸,善哉。”
祝西落放下棋子,轻声道:“大师谬赞。晚辈今日前来,实有一惑,萦绕心头多年,难以释怀。”
她抬眸,眼中是深深的迷茫与隐痛,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我不明白……这世间,当真会有父母,憎恶自己的骨肉吗?”
了末大师拨动念珠,声音苍老而祥和:“世间万般相,皆由因缘生。爱憎有时,并非无缘之风。郡主可曾想过,或许并非厌恶,而是……不能亲近?”
祝西落心头一震。
了末大师继续道:“有时,过于厚重的‘因’,会压垮‘缘’的藤蔓。眼见未必为实,心感方为其真。郡主不妨回想,可有何特殊之物,或特殊之时,与这疏离之感相伴相生?”
特殊之物,特殊之时……
祝西落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和深埋心底的细节,了末大师的话惊醒了她。
她想起仆役们的闲言碎语:“郡主的眉眼,竟没有一处是与侯爷和夫人相像的呢……”
后来,府中寻回了真正的明珠,父母看她时,那眼神不再是看骨肉,而是在审视一件来历不明的物品,带着愤怒和刻意的疏离。无论自己有多优秀,都融不开那眼底的寒冰。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难道父母的疏远,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她还想再问,确认自己的想法,了末大师却已阖上双眼,低声道:“阿弥陀佛。郡主,答案不在贫僧这里,而在您来时的路上。时机到了,迷雾自散。”
见他已不愿多言,祝西落知道再问无益,只得起身,深深一拜:“多谢大师指点。”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亭子。了末大师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预想的更大。她原本只是想寻求父母不爱的答案,却意外地被指向了一个更深的、关乎身世根源的秘密。
大家好,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心里有些忐忑。这是一个关于祝西落的故事,我努力让它温暖动人。
作为新人作者,我深知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非常期待能和大家一起交流,你们的声音对我而言无比珍贵。
明天【20:00】准时更新,感谢每一位阅读拙作的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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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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