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国京城的文脉系于三座鼎力的书院——翰林院、东书府和广学。
翰林院坐落皇城下，朱门高墙隔绝了市井喧哗，师皇室宗亲和勋贵子弟的摇篮，重经史，通权谋，精礼乐，祝夕朝和祝子夜就是在此，多年前的祝西落亦是，翰林院的松泉先生曾是教导祝西落的先生，如今也是成了翰林院的院长；坐落在城南沅江边的东书府则多是商贾之子，亦有不少家境殷实、希望通过实务晋升的官员子弟和地方豪族，重实务，擅交际，射御书术中的数更是手拿把掐的事，例如宁丝雨，以其惊人的算学天赋和商业嗅觉闻名；而广学奉行有教无类，即有寒门才子，也有没落贵族，还有凭借一技之长被特招的平民子弟，射御为首，是许多武将的启蒙地。
*
数天前，连京城，暮色渐浓。
翰林院的学子们坐着华丽的马车离去，谈论着今日的经义；东书府的学子相约茶楼，交流着最新的商机；广学的学子则三三两两走在长街上，寒门子弟讨论着课业，将门之后比划着招式。
祝子夜步履轻快地走向等候的兄长，至身前一步处站定，先是规整地行了一礼，随后才抬起脸，眼中带着明亮的光彩，清晰禀报自己今日射御课，赢了齐国公家的小儿子。
祝夕朝温柔地听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东市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个姑娘正在清算今日的账目，指尖沾染着墨香与铜钱的气息，却比连京中任何贵女都更耀眼。
而刚回来一个月的、一大早被自己亲爹押进广学的韩似斐一下学便出了门，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城郊驰去。她约了司空翊比试箭法——那个总是摇着折扇、嘴角总是挂着笑的狐狸，她非要让他认输不可。
三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京城上空交汇，织就了一幅盛世英才图。而此时谁也不知道，灵台寺的雨夜里，一场重逢正在悄然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松泉先生独坐在翰林院的书斋中，就着烛火展开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眉头深锁。
“西落已归，前尘未了。”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没入远山。三所书院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跳动的脉搏，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
三年一度的书院大比，在初夏的蝉鸣中拉开序幕。这场盛事不仅关乎书院声誉，更是年轻学子崭露头角的重要契机。
大比设在皇家园囿上林苑，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依次进行。首场便是“礼”的较量。
比试场地设在上林苑内最庄重的明伦堂。香案高设，旌旗肃穆，三院院长——翰林院松泉、东学府袭孟和广学霍义纵，端坐主位，礼部官员及鸿儒名士分列两侧，就连摄政王师芜雀也悄然出现在珠帘之后。
比试分成三仪：接待他国使臣的宾礼、婚嫁喜宴流程的嘉礼、朝中官员丧仪的凶礼。
翰林院此番派出的皆是院中翘楚，祝夕朝自然位列其中。韩似斐向来不耐这些文绉绉的比试，早不知溜去了何处，于是祝西落便与宁丝雨相伴，同来为祝夕朝助威。
不得不说，翰林院的学子们确实风姿出众。无论是进退揖让的仪态，还是引经据典的应对，皆从容得体，将世家子弟的涵养与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在凶礼环节，当司仪突然增设一道非常规的丧仪难题时，场上一时微有骚动，却见祝夕朝越众而出，神色沉静，依古礼从容应对，言辞恳切而不失分寸，举止庄重而不过哀，竟是将那棘手的难题化解于无形。
宁丝雨在一旁看得屏息，纤指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袖中的丝帕，指节微微发白。祝西落察觉她的紧张，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宽慰：“丝雨姐姐宽心，兄长心中有数。”
话音未落，只见高台之上，包括松泉先生在内的几位大儒皆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宁丝雨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放松，与祝西落相视一笑，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接下来上场的是东学府的学子们。与翰林院的从容自若相比，这些大多出身商贾之家的年轻人显然拘谨了许多。虽则衣冠整齐，行礼如仪，但细微处总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有人手势略显僵硬，有人应答时声线微颤，更有在转身时险些踩到自己的衣摆，幸而及时稳住身形，才未当场失仪。整场礼试下来，东学府的表现可谓中规中矩，既无惊艳之笔，也无重大疏漏，恰如他们在这京城中的处境——不上不下，堪堪维持在体面的边缘。观礼席间偶有窃窃私语，那些投向场中的目光里，有善意的理解，也有不易察觉的轻慢。
宁丝雨轻叹一声，低语道："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她自幼在商贾之家长大，最是明白这些学子想要在世家林立的京城立足，需要付出多少努力。祝西落闻言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广学学子所在的区域——那些寒门与平民出身的学子，此刻正凝神观礼，神情中既有向往，也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倔强。
轮到广学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些大多出身寒门的学子竟展现出了惊人的潜力。
为首的那名青衫学子从容出列，虽衣衫洗得发白，行止间却自带一段清朗气度。当考官问及"士相见礼"的古今流变时，他不卑不亢地引述《仪礼》《礼记》，又结合当世风俗加以阐释，言辞恳切而不失风骨。更难得的是在凶礼环节，他谈及"丧致乎哀而止"时，眼中自然流露的悲悯之情，竟让在场几位大儒微微动容。
观礼席间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原本带着轻慢的目光渐渐转为惊讶，继而流露出几分深思。祝西落注意到身旁的宁丝雨也坐直了身子，轻声赞道："不想广学之中，也有这般人物。"
最令人意外的是，在礼试最后的即兴应对中，当考官故意设下陷阱询问"庶人见诸侯之礼"时，那青衫学子并未拘泥古礼，反而从容答道："礼之本在敬，不在繁文缛节。若以诚心相待，一揖一让皆是礼；若存轻慢之心，九拜三叩亦非礼。"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端坐主位的松泉先生都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着，看向那学子的目光中带着难得的欣赏。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广学犹如一匹黑马闯出来，首场礼试与翰林院平分秋色！
*
韩似斐听闻广学的“奇迹”，立马邀了宁丝雨和祝西落，约定下午一同去看乐试。
上林苑，聆音阁。
乐和书的比试便设在此处。阁邻之清澜池乃是淑蓝山流淌汇聚于此，而后往城外汇入沅海。此阁四窗洞开，檐角的惊鸟铃，风拂铃响，清越的铃声与瀑布流水相扣，水波荡漾，万籁共鸣。
台上，三院的三名学子带着各自的乐器静立着，等待乐正云吟下一步的指示。
本来对音律不感兴趣的韩似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扫过台上三人时，被一个背着老旧掉漆的广学学子吸引过去。
韩似斐看了看他胸前的名牌，回过神来，凑到祝西落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他竟姓司空……”
祝西落也压低声音，疑惑不解：“司空？可是司空家的人为何在广学，今早的礼学亦是他一举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的，没想到对音律还如此有实力。”
宁丝雨：“是啊，真是不可小觑。”
司空一族乃是三朝元老，经历过南燕的时期，在如今的朝堂之上也拥有十足的话语权，更别提司空家的嫡长子司空翊如今在大理寺任职大理寺卿，其破案能力堪称一绝，受到摄政王的重用。论司空家地位，家中子侄该入翰林院，可比试台上分明站着一个司空家的人，为广学出战。
“竟不知司空家还有这样的……”韩似斐上下打量着司空栩，目光在袖口那道针脚细密的补丁上打了个转，她带着斟酌的意味，“不可小觑的人。”和那个风光奢华的司空翊完全不像是一家人。
乐试结束，这一场的广学依然紧咬翰林院，翰林院的松秋砚还是技高一筹的拿下比试。三人向观众致谢时，松秋砚看见席中的祝西落，微笑着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祝西落噙着笑，轻轻摆手示意。
师芜雀坐在珠帘后，目光掠过台上的学子们，最终视线定格在祝西落身上。她正和以前的旧友打招呼，侧脸在光影中静谧而柔和。他想起灵台寺的雨夜，她眉间皆是化不开的愁绪，与这之间的安宁形成微妙的对比。他指节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深邃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散场时的三人，韩似斐还在回味着，深感自己是来对了，没想到那个衣食住行都要完美的司空翊竟还有如此一个不可貌相的兄弟，真是大开眼界。
远处夕阳晚霞也为第一天的顺利落下，祝西落心中感慨，五年没回来，连京城的年轻一代，果然已与她离开时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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