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与回了房,青良忙服侍他换下浸着寒凉的衣裳,赤权把烧得热热的铜炭炉放近了,拿来手炉,又端来热茶给他暖身。
青良为他铺好了床褥,庄与却没心思再睡,问道:“还有谁跟着?找个人去金国一趟,查一查赫连彧,还有神月纹。”
青良回话道:“主子来时,襄主让萧衡和花弄并着天干小队十人暗中跟着,他们要护主子的安危,还要传信,不便远离,另,笔墨纸砚四人前段时间来漠州描画地图,去过金国,熟悉形势,属下吩咐他们去探查。”庄与点了头。
青良领令而去,赤权拿出三枚千机锁,说朝中有几件事须得朱笔批注裁断。
庄与处理了事务,用过早饭,便叫内侍官请去了朝殿,靖阳本让人给他准备了一套宫侍的衣衫,打算让他穿了到堂上去,可秦王陛下身段朗正,哪儿做得来卑躬屈膝的模样,到了堂上难免惹人眼,便作罢了,让他待在堂后听朝。
如今到了年下,漠州诸国虽然战伐不断,但为了维持脆弱的和平,还是会互送礼物以示友好。隋国仓廪金银短缺,以往隋国送给各国的多是美人,这两年来靖阳不许再送女子去各国,为了填补空缺,就不得不送去更多的金银,而这金银,除了赋税征收,朝中官员和贵族世家也承担不少,引得下面人心不满。
朝上争论不休,靖阳拂落了案上的一只金兽香炉,滚阶落地的声音惊停了争端,众臣跪倒一片。
她随手翻着朝案上的奏折,俯视底下跪在首位的官员,冷声笑道“邬翀大人,你倒是挺懂得为国牺牲,竟然甘愿献出自己的女儿送去金国。”
邬翀抬首,隔着翻倒的香炉,泰然自若道:“君上,您为闺阁女儿时,与金世子的亲事是金隋两国君主说定的,如今您尊为国君,确然不宜嫁做他人枕边妇,然,金国把控互市,如今又是金世子主事,我国如此出尔反尔,悔婚废约,辱的是金世子的脸面,坏的是两国间的交情。君上不愿隋国女子为国事牺牲,臣等感德体会,此回却是小女甘愿前往金国,以解隋国之危之困。如今国库吃紧,各位大臣囊中羞涩,还望君上体恤臣等苦心,恩准小女前往金国。”
靖阳隐忍厌恶,道:“金国世子未能迎娶的公主是孤,悔婚废约的亦是孤,孤惹下的事端,却让邬翀大人的女儿去弥补,这怎么好意思呢?”
邬翀道:“臣与臣女皆是君上的臣子,甘愿为君为国献出一切!”他磕头在地:“臣之忠心天地可鉴,君上明察!”
朝殿的门突然打开,一位红衣女子从门外跑进来,带进来的雪花纷扬在朝堂之上,如蝶如萤,流连飘舞。
她提着裙子,穿过众人,扑通一声跪在邬翀旁边,向靖阳磕头道:“君上明鉴,臣女父亲一片忠心,万不敢有任何违背君上的心思,是臣女体念君上和父亲的辛苦,甘愿前往金国,还请君上恩准!”
纷扬的雪花从殿门飞扬进来,在朝堂上下飞舞着,寒风吹起金色的纱帷和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的衣裙,那是比绯色更为柔和的红,宛如柔软娇艳的花瓣的色彩,一张脸也柔美的宛如花朵,梨花落雨,楚楚天真,也让人憎恨嫉妒。
靖阳问她:“你为什么想要嫁给金世子?”
女孩子跪地不敢作答。
靖阳笑了:“因为他容颜俊郎,才能出众?”
女孩子忐忑茫然:“臣女……”
靖阳望着她翩飞的衣衫,冷声道“孤有没有说过,除了婚嫁寿辰,隋国上下除了我,谁都不能穿红色的衣服!”
女孩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几乎发着抖,“是…是父亲说……”
“你父亲说什么?”靖阳站起来,从金阶上走下去,“两年前,孤初登君位,金国世子同使者一起到我隋国来贺,彼时金国世子见了孤,说‘绯衣若夕,神骨如鸿,未得佳人,我心怅然。’邬翀大人倒是记得很清楚。”她蹲下来看着那个女孩子,“你父亲可真是体恤世子的心思,竟是想让你代替孤去侍奉金国世子吗?”
女孩子脸色苍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嫁人有什么意思,况且你连他的面也没有见过。”靖阳用一种柔和的语气同那女子商议:“今日你敢闯明堂,孤欣赏你的胆识,不如这样,你告诉你的父亲,说你不想嫁人,只要你敢这么跟他说,孤便封你做女官,同你父亲一般,立这明堂之上,亦可为孤分忧解难,如何?”
女子不知靖阳的话是真是假,且惊且疑得望向她父亲,被他父亲一个眼神威慑,忙又叩首在地:“我一女子,无才无德,怎可为官……”
靖阳冷冷一晒:“孤给了你机会,可惜了……”她站起来,冷漠的俯视那跪地的女子,“你这般听从你父亲的话,可你知道,你父亲所说的牺牲,是什么意思吗?”
女子的头贴在地上:“无论是何牺牲,为了君上,臣女都在所不惜!”
靖阳笑出声来:“是吗?那我不成全你,岂不是太可惜了!”
女孩子目色一喜,直起身来正要行礼谢恩,而就在此时一道冷光划过,飞扬的雪花被极速的气流紊乱,鲜红的血液从她颈项一道细长的伤口喷射出来,有几滴溅到邬翀的脸上。她惊愕地张大了眼睛,抬起手来想要捂住伤口,然而只是徒劳,鲜血从她的指缝中喷射出来,雪花碰触到就迅速地消融。她另一只手挣扎着,拽住了她父亲的袖子,嘴唇动了动:“父亲……”
她只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就倒了下去,睁着眼睛死去了。
邬翀看着靖阳,神情悲怒激愤:“靖阳!你杀了我女儿!”
靖阳把锥锏上的血擦在那女子鲜红的衣衫上,收起来,冷而讽地笑:“不,你说错了,是你,是你杀了你女儿!”
邬翀站起来,他的双手上都是殷红的血,他剧烈颤抖着,嘶声喊道:“你个下贱的孽畜!你个弑君夺位的毒妇!你…你……你个逆臣贼子!”他怒急攻心,俯身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底下的臣子们扶住摇摇欲坠的邬翀,那邬翀拖撑在众臣的掌中,仍指着靖阳,他满口鲜血:“你乱朝纲,杀无辜,你…你…你不得好死!”
邬翀昏厥在众臣子中,臣子们围着他掩面痛哭,靖阳扶稳了自己的君冠,款款落坐在高座上,冷笑着看堂下的闹剧。
庄与在堂后默然的叹口气,堂上见血,滥杀无辜,何愁没有叛臣逆乱,这位靖阳女君的威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赤权给他奉茶时低声开解道:“主子如今就叹气,将来还不得愁白了头?来前属下打探漠州诸国的消息,真是叫人震惊不已,就说邺国前些日子没了的君后,说是邺君悄悄送去滕国在滕君后宫住了几日,回来之后发现有孕了,邺君怕传出去面上无光,便叫人拿白绫活活勒死了。他们从前还喜玩一个游戏,叫做‘小儿球’……这样的事在漠州诸国间数不胜数,说出来都怕听赃了主子的耳朵。”
庄与听了这话,喝过茶抬头看他,赤权垂首不敢直视,庄与搁了茶盏,问他:“你既打听的这般多,怎么不早说来?”
赤权低声道:“是襄主不让说,说怕您听了这些腌臜话带累坏了您……”他跪地:“下次有话绝对第一个告诉主子!”
过来的路上,景华亦同他提起过漠州这几个诸侯,金国因有大奕的姻亲,尚有约束,姜王乃是漠州上唯一的风骨,自他亡了之后,越君听从苌烟的话审时度势依附陈国,处处谨小慎微以求谋存,余下隋晋腾邺四国乃是一丘之貉,无礼教约束,无强权辖制,荒淫无度,暴虐为乐,做下的许多事听来便令人发指,让庄与自专己事,别理会他们。
靖阳退了朝到后堂来,便见庄与正在翻她的书架,宫侍捧上热水,她洗去手上的血渍,走到他跟前来:“你找什么?”
庄与翻着拿下的书册,翻看了,觉着合适,便递给靖阳,靖阳莫名其妙的接了,见他又拿了书来看,不妥的便放回书架,合适的便放进靖阳手里,连拿了四五本,待靖阳不耐烦,庄与才看她认真问道:“朝中可有能做先生的文臣?”
靖阳看他,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扔了手中的书,冷笑讥讽:“秦王陛下是在说孤没有品学文识不配为君么?”
庄与静静地看着她:“女君在位两年之久,大抵也明白了,仅仅用杀鸡儆猴的手段是收服不来臣民之心的。你并非没有作为,可即便有些想法政策是好的,却也适得其反,反倒屡屡受人谩骂,遭人叛弃,女君就没想过是为何么?
靖阳冷眼看他:“我弑君夺位,名不正言不顺,我女子之身,招人嫉遭人恨,我手段歹毒,与匪为谋,还有什么?”
他将书捡起来,抹去灰尘:“女君所言,为其一,然则却并非关键。”他看着靖阳:“今日既得女君信任,见你堂上形势,我便同女君多言几句,所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女君既然想为君,想站得稳,想谋长久,焉能不知文识之理?不晓修身之道?不明齐家之术?不通治国之策?若只知用杀戮手段恐吓臣服,整日里喊打喊杀,又与贼王何异?女君有胆量,却少谋算,有想法,却少策略。你居高座,却不知臣民之心,你夜不能寐,是你心中惶恐,因朝中人心不向你,更因你不知如何驾驭堂下臣子!跟随先生读书论策,品学文识为其次,明朝政,驭人心,晓时势,掌谋策,才是目的。”
他把书再次递与靖阳:“一番肺腑,言尽于此,这书你是愿意看还是扔掉,先生你是请入堂中还是斩于阶下,女君自便。”
靖阳看他,又看他拿着的书册,半晌,她抬手,从他手中接过书来,说道:“你的话我听不太懂,不过,我明白了,我会请先生听课的。”
她将书册交给内侍,冷躁的情绪缓解许多,请庄与坐了,喝了两口热茶,道:“另外,还有一件与你商量,金国连夜送了拜帖来,赫连彧不日便会以年下拜礼为由抵达,我与赫连彧婚约虽废,但其实我们私下里还有些交情联系。”
庄与心思细转,景华方去了金国,赫连彧便来隋国拜会,大抵是要赫连彧助隋国平息内乱,再谋漠州局势的意思。
他便直言道:“我不知女君与金世子的交情有几分,但金国受恩天子,女君起兵夺位,两位注定不是同道之人。不过,金世子既然在这个时机来隋国拜会女君,想必他很是看重这份情谊,有助女君脱困平乱之意,女君无需急于与他划清界限,他既有心,不如便承他之好,度过眼下难关了再论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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