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风引着景华进屋来,晏非心中已有预感,见了太子殿下起身行礼,景华免去他的礼,笑说道:“还怕你记恨我呢。”
晏非面色淡然,缓缓说道:“当年大奕强大之时,五地繁华,九州兴盛,西北西州平州,横列八大军营;东境东州,江南陵州盛州,沿岸千里东陵水军;南越云州南州,驻守十万镇南铁军,中原更是有精兵禁军无数,后来天下分崩,诸侯崛起,九州割裂,百都易名,就连这些军队,也兵权沦落,四分五裂。从前年纪小,不懂太子殿下为何要解散镇南铁军,如今经历了些人事,也明白了些太子殿下当年举动的无可奈何,不说别的,就单镇南铁军而言,我在翻阅了父亲留下的书信后,才知道当年竟有不少握有兵权的将官与南越暗中勾结暗存异心!这样不干不净的军队,留着也只是养虎为患罢了。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从军队里剃出好的来,让东陵水军归了吴,八大军营归了陈,不仅防守西北和南越,还为其开疆扩土收复失地,而中原精兵归楚宋,助其守卫帝都,吞并小国,皇城亦有十万禁军可用。以上者,如今皆可为殿下乘危蹈险,骋舟奋骊。太子神机妙算,臣自当倾心仰德,又怎敢心怀怨恨呢。”
景华听完他这一席话,欣慰地笑看了一眼庄与,把热茶给晏非倒满,请他入座,说道:“你能明白,就再好不过。”
晏非道:“发于山上的溪流,它追求的并非一览众山小的独孤境界,而是,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酣畅痛快。”他落座喝茶,想起父亲曾教他的一首调子,他闭着眼睛,手指敲击着酒盏,轻声吟唱道:“日月高悬兮普照扶桑,大山巍峨兮风起云扬,圣人登顶兮俯览四方,瞰水汤汤兮奔入东洋。”复唱道:“高山巍峨兮云飞扬,水汤汤兮,入东洋。”
廊下铜铃和着歌声轻响,柳怀弈回头看着明暖的窗纸,无声念道:“高山巍峨兮云飞扬,水汤汤兮入东洋……”
庄与与景华出来已经是夜半了,雪停月清,晏非送二人到小院门口便让停了脚步,二人踩着轻软的积雪并肩离去。
柳怀弈在廊下吹了半夜冷风,晏非送了人进来,他上前拦住,晏非抬头看他,柳怀弈却又突然不知该有什么话讲。两个人在雪夜里默然僵持了一会儿,挨了一身的雪,晏非扯破的袖子灌着冷风,吹的腕上玉珠轻碰,他受不住这冷,也不想与柳怀弈在夜里无谓的置气,便找了话道:“楚王给王上下了帖子,请我们到楚宫一聚,你一起去么?”晏非问了话,又好意地提醒他道:“诸王来聚,虽然场面难得,但想必也是暗涌流动,他们几个如今都在太子翼下,唯有你我是秦王的臣子,我又比别人多些是非,见了面,恶言相机怕是难免,这些话我听惯了,没什么打紧,只是,柳三公子心气高,傲骨硬,去了恐带累了柳三公子,跟着我一起受排挤,吃闲气。不如去游逛阊郸城来得自在。”
柳怀弈冷笑:“晏相既然已经替我考虑得如此周全,做了决断,又何必惺惺作态,来问我的意见呢?”
晏非今夜心情轻快,不免就起了些撩弄反击的心思,看他说道:“怎么决断是一回事,问还是要问的,场面嘛,还得走一走,柳三公子刚正不阿,日日监视我,如同监视罪大恶极的牢犯,今日一封家书,便要来扯破我的衣袖搜查我的袖袋,倘若明日又让公子捏住什么更厉害的把柄,按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岂不是要我脱光了衣裳给你搜看?”
“你!”柳怀弈不知晏非竟也可以如此牙尖嘴利,他逼近他道:“晏相既然这般能说会道,往日里怎么不对恶言相向之人以反唇相讥,偏要装出一副忍气吞声的可怜样儿来给别人看?你就是拿这幅样子博得王上怜悯以上位的么?”
晏非道:“谬赞了,我哪里能有柳三公子颠倒乾坤的口舌工夫,瞧瞧,我不过两句话,就又给我定了这诸多罪责,我沉默也不是,说话也不是,柳三公子以恶心偏见待我,我自然做什么都是错。是你的,早晚是你的,柳三公子与其把心思浪费在我这不值当的人身上,不如多去见见世面,想想是非。”他觉得也该够了,也不想再多说,便把红肿青青紫手指抬起来,给气红了眼的人瞧,“我手好疼,要是没别的事,还烦请让个路,我得回去敷点药。”
柳怀弈看着他,晏非看起来很高兴,尽管他手上的伤比之前看上去更可怖,柳怀弈不知道他们密谈了什么,值得晏非如此愉悦,甚至比以往和他多说了好几句话,从沉默不语,到了有几分反驳炫耀的程度,明明绕一步就能走开的路,也非得要他让开,原来他都是很远的就会躲开,是故意的向他耀武扬威吗?……
柳怀弈原本觉得自己会很气愤,但是连他自己都很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想要和他争执的想法,所以他没有再出言,让开了路。
然后他看到晏非明显得愣了一下,似乎柳怀弈没有找他的茬,没有和他作对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柳怀弈忽的心情好了,此刻他明白自己为何要让路,让对手觉得不舒服的方式并非只有争锋相对一种,让对方计划落空不如意,同样能扳回一局。是以他让开路之后,立在一侧,用一种“相国大人还有何吩咐属下统统照办”的目光看着他。
可惜晏非只是皱了皱眉头,难得的一点愉悦神色很快随平展的眉一起去了,大抵是手太疼,他的目光从柳怀弈脸上转到自己颤抖不止的手上,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也从另外一侧让了一步,没说话了,回了屋,关上了门。
……
入了内宫乘换轿辇时,两个人说想要走一走,便沿着宫道慢慢地往回走,景华提一盏琉璃灯,灯光笼着两个人的影。
庄与转过脸来,对景华说:“太子殿下,我有一个问题一直不解,想要请教你。”他道:“这十年来,您苦心经营,培养势力,布局谋势,以陈国压制西北,以吴国坐领江南,宋国守卫京都,楚国镇守中原,又以陈国养重甲,楚国练轻骑,宋国摆兵阵,吴国造海舰,诸国各司所长,为何却对南郑两国苛刻无情?对南越之地漠视不管?”
楚地寒冷,说话的时候会呵出白色的气团,庄与的鼻尖儿冻得发红,景华挨着庄与搂住他,把他搂进自己怀里,缓缓道:“晏非所言是其一,另则,南越之地闭塞多年,蛮夷接壤,又信奉月神,神权胜过皇权,早就不听皇帝的话了。我十岁开始知晓天下事,彼时天下混乱,诸国割据,我又年幼,光理头绪就是两年,两年后心中有了大局谋略,漠州,南越,中原,江南,九州山河皆在其中,那时我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总觉得山河尽在掌控之中。然而,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诸国争权夺势红了眼,早就已经不再敬畏皇权,多少人阴奉阳违,又有多少人,把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太子当做笑话,讥讽嘲弄……皇权式微,诸国强势,而我又年少,光从身量上都压不住人,想要实现心中宏图何其艰难。”
他笑着呵出气团,雾气里的轮廓刚冷无情,又道:“后来,我扶持陈楚吴宋,还要培养秦自东境崛起鼎立,已然消耗我全部的精力了,实在无暇顾及南越。而且教义不似权势,不是夺过来就能听我的,若是用兵强攻,不怕仗难打,只怕会引来百姓们的抗拒,就算收服土地,也会有无穷无尽的隐患,适得其反,对于教徒,需得要经年累月的教育感化,才能让被教义蒙信的南越百姓重新服于皇权礼教之下,而无后顾之忧。”
“所以,我准备等到统一西北、中原、江南、东境之后,再慢慢收拾南越。当年南郑十万铁骑威名赫赫,亦是巫疆进袭中原的眼中钉肉中刺,铁骑战斗虽强悍勇猛,却难敌巫疆巫蛊之阴险,几场仗下来伤亡惨重,叫人何其痛心!我不想这只军队白白牺牲,而且,南越那些教义日渐渗透南郑之地,我管不到,便是威胁所在,与其日夜提心养虎为患,那十万人有朝一日被南越利用,不如,给到很有用更能管束的地方去,也换得巫疆十年不犯中原,换得我十年谋划的时间。”
今夜,景华对庄与说的话毫无隐瞒,字字句句都是帝王的狠绝与无情。这一席话,对于南郑,是牺牲,是放弃,可怨他恨他;对于天下,是筹谋,是算计,会敬他畏他,但听在庄与耳朵里,他只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精确合理。
“景华,”庄与的声音在白夜里轻得缥缈:“我还从来没有认真问过,你究竟,望这世间在你手中,成什么样呢?”
景华叹息,呵出白气,缓缓道:“大奕初,天下分为五地九州四十六都,郡国并存,后来诸国起,便逐渐的以国姓为地称,九州之名形同虚设。待这天下收回来了,我要把这九州之名再用回来,世间不再有诸国,天下以九州分,州下再设郡县。等天下平定再无战事,我要将战戟熔炼成九面十丈高的铜门,面朝帝都,矗立镇守在九州的山河之上,让所有满怀壮志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踏出故乡铜门时,都能看得见一展宏图的希望,让所有厌倦奔波回乡的游子,看到州地的铜门时,便知道,家乡就在眼前了!无坚不摧的铜门便是我帝国的铁律金法,铜门所立之处,一切罪恶不公皆无所遁形!我自知一生短暂有限,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做到天下为公,但既然生在这个位置,便须得出这份力气,要让天下海晏河清,要让官员公正廉明,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要我所爱之人一生无忧。”
他目光柔暖的望着庄与,笑问道:“我这个构想,可还符合秦王陛下的心意?秦王有什么意见,也尽可说给我听。”
庄与道:“这些都是要长久打算仔细斟酌的事,这会儿问我,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不过,眼下有件紧要的事要告诉你……”他看着景华,眼里都是跟着他学坏的笑,他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殿下,我襄叔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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