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过众人间的红果搁在太子案头,太子举杯与诸君同乐,屏风后弦乐轻快,台上舞姬翩跹。
在座的无不是长了一腔心眼子的君王重臣,一举一动他们看在眼里,也揣测在心里,尤其秦王是身份这样敏感的一个人。庄与随着众人接了红果,饮了酒,又抛了红果,让太子饮了酒,众人看在眼里,也琢磨在心里,这或许是秦王参与众人席上一时兴起的游戏,缓解场子的做法,又或许,他又想拿这红果表达些什么意思给众人看也未可知。
一枚红果闹了这么一场,无论是不是真的有深意在其中,也不论他人如何,在座的也看明白了秦王今夜愿与众人共乐共饮的意思,他们个个七窍玲珑心,便也暂时把那些权场俗事抛却脑后,陪着太子秦王喝酒尽兴。
庄与同众人饮了几杯酒,吃了些佳肴,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推说自己身上红疹未愈,不宜多饮,先回去休息了,晏非起身跟他一道。景华亲送庄与出了殿门,他在阶前和庄与低声说了几句话,又让玉成苏亲自提灯送他回去。
景华回来后,慕辰也起身,说自己近来沉珂复发,病痛缠身,也先请退下,景华自然允准,钟离望亦起身求退,推着慕辰的四轮车与他一同出了殿门,颜均见慕辰离去,便也起身,寻了由头退下,紧随着慕辰一道离了宴席。
外头下着雪,慕辰说想看看楚宫的雪景,钟离望给慕辰披上了毛皮毯子,推着他往梅园慢慢走去。梅林深邃,小径通幽,林中有圣水流下的清溪环绕,流水潺潺,磕着碎冰,如环佩清脆,抬头去看,星雪莹飞,红梅横俏,是好看。
慕辰侧首时看见了一路跟随他的人,他柔笑着和钟离望道:“钟离公子,我跟他说几句话,还请您替我们守一守。”钟离望颔首,他不会多问,替他拢紧了毯子,才转身往小径口走去,路过颜均时也只给了他一个进去说话的示意。
颜均踩着细雪走进来,站住了看被横斜的红梅遮挡的背影,他看着四轮车,痛从心起,低声的念了一句:“师兄……”
慕辰闻声微微一愣,片刻,他调动四轮车转过身来,他动作的时候碰到了梅花枝,晶雪和红梅一起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意,他看着颜均,隔着飞雪和梅枝打量了他片刻,温柔地笑起来:“我们从前也见过几回,我却不知道是你。”
“太子让我隐藏身份……”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慕辰停留的地方太巧妙,他身前的几枝斜枝横在二人之间,让他们也始终有分寸的隔着距离,也让他不能再靠他更近,颜均眼神颤动地看着慕辰,忍着痛道:“师兄,我一直都在看着你,我是为你才走到这里来,成了楚王的国师,我不会再让那些东西伤害你,师兄,相信我,你会好起来……”
“阿厌,”慕辰打断他的话,冷静的看着他:“你后背上的符咒,不要再刺了,朱砂有毒,再刺下去,会要你的命。”
颜均震惊地猛然地看他,他的后背传来疼痛和灼热,他又慌张的垂下面色,像是原形毕露让他不可直视眼前这人。
“阿厌,”慕辰又道:“不用揣测我如何知道的,我只告诉你,那东西除了会害你的命,不会有任何用处,我不会好起来了,而你还年轻。当年…你还是个孩子,你是无辜的,你不必心怀愧疚,更不用为我背负,你该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颜均痛不欲生地看着他:“我眼见你…你恶疾缠身,见你备受折磨,见你油尽灯枯,你却让我好好活着?”他折断了横在二人之间的梅枝,他迫近他的四轮车,在晶雪与落梅里痛声质问:“你让我怎么好好活着?”
慕辰攥紧了扶臂,他仰头直视他的痛苦,冷静地告诉他:“颜均,你刺的咒如若真的有用,我又何至于此?当年你父亲的巫阵没有扼杀我,今日你的蛊咒也不能救赎我,不要再自欺欺人,留着你的命,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什么是更有意义的事情?”颜均倾身,撑在他的扶臂上,离得太近了,慕辰侧面躲避,伸手挡住他,颜均却不自知,他挨近他,逼问他:“慕辰,我救不了你的命,也赎不了你的痛,这世间,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落在慕辰的手背上,烫的人心痛,慕辰手指微动,他想抬手来替他拭去眼泪,想要柔声安抚,可他终究还是把这点柔悯敛进了心底,他攥紧手指,侧着面,低声道:“你是楚国万民信仰的国师大人。”
“呵!”颜均闭眼冷笑,又睁眼看他,他既觉得嘲弄,又觉得卑怜:“可是我信仰的道,它救不了我爱的人……”
“颜均!”慕辰喝止他的狂言悖语,他情绪骤然激动,气血翻涌,撑着扶臂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润红了嘴唇,颜均焦急地扶着他查看,慕辰却是用力地推开了他,猛力催身,他咳嗽地越发眼中,斑斑点点的血迹溅到雪地上。
钟离望闻声赶过来,见慕辰如此,上前一把推开慕辰,忙翻出药丸与他服用。慕辰服了药,咳嗽缓了些,却是面色青白,虚力地瘫坐在四轮车上,几乎话也不能说,钟离望替他整理好衣裳毯子,推着他往回走,路过颜均时,一向少言寡语的钟离望看着他冷声说道:“你也知道楚王有多不待见他,他今夜冒险与你私话,希望不是白费苦心。”
……
随着那几人的离去,这席面上便只有太子景华、吴王松裴、陈王沈沉安、楚王钟离溯、宋王谭璋五个人。几人皆是收敛了方才席上嬉笑玩乐的神色,端坐起来,楚王挥退了乐伶和舞姬,让服侍的宫人也都退了下去,将殿门禁闭。
景华见他几个恨不能把憋闷了一晚上的话都写在脸上给他看,笑了一声,说道:“没别人了,想说什么就说罢。”
谭璋神色淡漠,眼底却是隐见狰狞,他起身,问高座上的太子:“臣愿为殿下杀尽天下逆贼,殿下可舍得杀他一人?”
众人都叫他这雷霆之音给吓了一跳,坐在谭璋旁边的松裴忙去扯他的衣袖:“宋王莫不是喝醉了,可别乱说话呀。”
景华看着谭璋,他轻声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他从高处打量着众人,眼中的笑意精亮:“我跟他之间的天下之争还未结束呢,他日尘埃落定,若我赢了,不仅不会杀他,这高座我还要分一席给他,便如今日,他是我枕边人,亦是我身侧人,诸君跪我,也得跪他。倘若是他赢了……”他垂眸摇头一笑,身子前倾看着众人,无奈地笑说道:“他说要建座金屋把我囚禁起来,至于诸君,哎,那时我怕有心也无力,你们就自去请他的恩德吧。”他贴心地嘱咐众人:“所以啊,诸君可别对他心慈手软,将来怎么样,我还得仰仗诸君呢。”
他这话说的很明白了,几人又何尝听不懂他的意思,其实说来,景华待他们几个不说过去的扶持恩惠,就是今日将人带到席面上来表明心迹,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一种坦诚?说到底,他是君,他们是臣,将来事成,他登大殿,把人领到高座上让众人跪拜,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太子殿下平日里待人不拘不羁,看着总是没正经的样子,可他做下的决定,谁也反驳不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走到今天万人之上这一步?怎么能另诸君心甘情愿的臣服追随?
景华松散地坐着,像是闲话家常“以杀人来平定天下,不是本事,能让更多的人在乱世里活下来,才是救世者所为。今日我们几个聚在一起,论天下大势,定乱世之局,可我还想着,待他日大业成了,九州安了,我们还能凑在一块儿喝酒畅谈,那时我们谁也不少,也不再论说恼人权谋算计,我们就坐在一处,聊聊风月,谈谈妻小,多好啊!”
一时间,几人摸不准太子殿下这番话的意思,景华兀自笑着,转动酒盏,看那精细的金龙玉杯流转着奢靡流丽的光影,“人永远都不可能对自己没有过的经历感同身受,我要懂人间疾苦,便自己要有疾苦,我要让子民安乐,便自己要有安乐。平世,只是本宫要做的第一件事,治世,安世,才是本宫一生追求。”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把酒盏轻轻搁在案上,他像是喝醉了,倚在扶臂上,揉着自己的眉骨,长长的叹气:“这十年来,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在乱尘腥世滚遭的太久,在无人管束的高位上也待的太久,近两年来,我时常产生难以自控的暴戾,苛刻,甚至没来由的猜忌,惊警。我是真怕,真的很怕,担心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一个冷漠无情、穷兵黩武、暴虐无道的帝王。”
景华抬手打住众人的恭维劝话,这则醉话,是对在座诸君言语上的敲打威胁,却也是一腔自省自忧的肺腑之言。在座的几人都是统领一方的君王,闻此言自省自查,不免也触动心肠,垂首沉思,他们已经起乱世中难得贤明的君王,然而高座之上,盛权之下,扪心自问,他们果真就是多么至圣至明的君主么?心中便没有过阴暗的私心,手下便没有过错误的决断么?只因他们身处高位,他们的猜忌、苛责、暴虐、阴狠,在还算清明的国土之上,在“君主”二字的遮掩之下,变得格外宽容、甚至理所应当罢了。何况他们头顶上还有太子,还有天子,受更高权势的监管辖制,才叫那些心底的私恶摁压着收敛着。可如太子所言,他日他君临九阙,那便是真正的盛权高位,他贤明,天下才清明,他暴虐,天下便是有一个乱祸世道。何况他们这些追随他的人,青册之上前车之鉴,谁人心中没有飞鸟尽良弓藏的惶恐担忧?若太子果真变成个猜忌无情的帝王,他们几个别说功成名就,只怕功成身退也难……
景华见他一席话让几个都垂头耷耳的,他一笑,端坐正了,朗声道:“天下未清,诸君丧气的也太早了些!振作起来,我们还有许多筹谋得做呢!这次蜀国敢如此猖獗,是因为他有巫疆势力依靠。”他闭眸,眼前生出一副大奕地图来:“不仅是巫疆,也少不了齐国的暗中作梗,齐国被秦国威胁,又对宋国虎视眈眈,忧患之下,野心之上,便怂恿蜀国兵犯赵国,如今楚赵一体,动赵便是动楚,楚赵一乱,我便无暇顾及宋国,齐国必然趁机进军,事实确也如此,我被困苍遗之时,齐国对宋边界多次试探,幸好宋国早有准备,又有秦国从中斡旋,这把战火才没烧起来。”
他睁开眼睛,双瞳中风起云涌:“但也快了,齐宋一乱,秦国必然趁火打劫,齐国内部已经被秦国蚕食殆尽,想把这座金银窟据为己有,怕是已经不太可能,届时宋军当囤精积力,不必多做牺牲与他争夺。”他坐起来,在高挑的灯火里指点江山:“如今天下五地,嵌套制衡,东境秦王当统;江南吴国为主,与燕隔视;中原宋齐当峙,蜀犯楚赵;西北陈越联盟,漠州抗战;南越南国独大,巫疆莫测。合统天下之道,当先定中原,再平西北,后清南越。是以宋齐起乱,还请诸君按兵四方,守西北,防南越,卫帝都,切勿懈怠私动,待此战结束,局势清明,再做谋划。”
诸君起身,跪拜答是。
景华连忙让诸君起身:“诸君肝胆相随,本宫无以为报,敬诸君酒三杯!”说过,举杯三饮而尽。
诸君举杯,与景华共饮三杯,此后只喝酒说笑,不说其他,到了子夜,方酒尽人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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