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惊蛰,春雷始鸣,这场春雨来的突然。
顾倾怀揣信件,日夜兼程,本欲在天黑前入空桑城,哪成想先遇上了秦国的这场春雨,冬雪融化,雨水忽至,道路泥泞难行,顾倾心疼娇奴,便想先寻个栖身之处,他一路走来,远远看见一处草亭,灯火微晃,便策马上前。
顾倾走到亭子前翻身下马,才见摇晃的灯盏之下,那缺了一角的石头桌子旁边已经坐了个雨雪的人,着一身墨衣,饮一杯冷酒。顾倾走进去,作了揖道:“夜深雨至,小弟途径此处,进来暂避一时,打扰了阁下,还请见谅。”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背对着他望着远处苍茫春雨独自饮酒。顾倾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阁下既然不说话,那便当阁下行了小弟这个方便了。”见那人未有动静,想他是默认了,找了个离那人比较远的角落,撩起袍子席地而坐。
别说,这大半夜的,又下着雨,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茅亭里,坐着一个不说话还一身墨衣的人,还真是有些瘆人。而且这个人,他从余光中偷偷的瞟了几眼,怎么看怎么有种熟悉的危险感……他摸着怀中的信件与文书,心想自己这趟是光明正大的行程,又握紧手中的佩剑,安抚自己进来武艺见长不少,一般的贼人未必打得过他。
“胆子很大啊!”墨子男人搁下酒杯,突然开口了,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山雨野风间,熟悉的声音令人后颈生凉。
顾倾面色惊惧,立然站起,后退数步,一股墨烟从那人指间飞梭而出,顾倾忙拔剑格挡。灯盏摇荡,火光明灭,庄襄仍坐在石凳上,内劲化剑,以指操控,与顾倾在茅草亭里过招,强劲招式逼得顾倾连连后退,只将他打出亭外。
庄襄收势,墨烟在忽然停摆的灯光里消散,庄襄端起酒杯,冷笑一声,讥讽道:“数日不见,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顾倾站在茅亭外的夜雨里,看着他是又怕又气,他自知打不过这人,那打不过还躲不过么?他抹掉脸上的雨水,转身去解娇奴的绳子,一缕墨烟自他跟前擦面而过,顾倾骇得后退一步,听里面人冷声道:“我特意来接你,你跑什么?进来,坐。”顾倾倍感委屈,要不是太子殿下威逼利诱,这趟行程他哪肯来!谁愿意来空桑再见这个凶神恶煞!
顾倾对他心有余悸,到底不敢违拗,他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小声道:“我这回有通城文书的!”
庄襄没有说话,默默喝着酒。茅亭一盏孤灯,夜雨敲打山川。顾倾浑身湿冷,冷凝的气氛更是漫长难度,他捱着颤冷和畏怕,眼睛往他的酒囊上瞥了好几回,捱不住了,小声试探道:“一人饮酒多无趣,不如我陪你喝几杯?”
庄襄用余光瞥他一眼:“没有酒杯了。”顾倾可惜地“哦”了一声,继续捱这漫长的夜,却见庄襄将他的酒杯往他面前一搁,拿过酒囊倒满了酒,说道:“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我的酒杯。”顾倾都要冷坏了,哪儿还顾得上嫌弃,生怕他反悔似的,端起酒杯就把酒喝了个底朝天,醇酒入喉,灼热直通肺腑,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片刻酒香温暖温暖,忽而眼前一晃,人影灯影都晕开成一片,他头晕目眩地一歪,倒伏在石桌上,惊怕道:“这…这是什么酒……”
庄襄挑了挑眉毛:“这是加了蒙汗药的桃花酒。”他忽的靠近,在顾倾的眩晕里坏笑:“迷晕了把你卖进勾栏院去。”
顾倾:“……”然后他就径直晕倒在了桌子上。庄襄眉尖挑过一抹邪气的笑,望着苍茫夜雨将酒一饮而尽。
……
新年岁下,拜神祭祖、祈岁纳福、宴赐群臣、恩泽百姓,又得互送节礼,回复信帖,秦王每日华服金冠,日日规矩,早起晚归,不得好歇,忙过十五,又逢开年诸多事宜,直到过了惊蛰,春气回暖,柳绿桃红,方才稍微松闲了些。
早朝过后,秦王留晏非及几位臣子在书房议了春耕事宜。午后天气晴好,庄与起了兴致,去了北宫新起的马场。昨日新下过春雨,马场外围的桃林开了花儿,花蕊里的露珠莹润含香。马场初成形,赛马道还未修建起来,跑马场外面拦了一圈围栏,里头湿润的泥土里泛着草芽儿青,马场上的三匹小马驹便踩着湿软柔嫩的草青在马场上撒欢儿。
庄与站在木栏外,拿了新鲜的草料招引着小马驹过来,小马对他已很熟悉,听见召唤便撒蹄跑蹭过来吃草,三匹小马驹,一匹乌身白蹄,一匹枣红,一匹银灰,在阳光下精神漂亮,憨态可掬,沈沉安有心,附送的信上说银灰那匹与银祇同宗,因着对银祇的喜爱,庄与便对这匹银灰小马要格外偏爱些,这小马似乎知他的好,也爱黏着他,每每庄与来了,它总是第一个往他这里撒欢跑来的,庄与走时,它还要临栏相送,不舍都在它湿漉漉的眼睛里。
“给它起名儿了么?”梅庄主费劲儿地从小红马嘴里拽回自己的衣袍:“我得好好教训它,嘿!别咬我的新袍!”
庄与过来轻拍小红马的脑袋,又喂它新鲜草料,小红马便丢掉难咬的袍子,挨蹭过来和另外两日小马驹争着吃草。梅庄主心疼地舒展自己的新袍,对庄与苦心劝道:“马儿得从小驯起,你这般娇惯它们,将来非得长成野蹄子马!”
庄与喜爱这三匹马驹,起名费了些时间心思,这两日才拟好,写在信里给景华看成不成,回信未至,是以还没定下。梅庄主听了这话,久久无语,他放下被咬破的袍子,沉默无声地往桃花林子里走去,庄与问他去哪儿,梅庄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别管我,我牙疼,我心酸!我去桃花林里拜拜桃花娘娘,让她赶紧也赐我一段桃花良缘……”
庄与摇头一笑,由他去了,旁边木台上置了茶水,庄与回来坐下喝了杯热茶,又给晏非也舀上茶水,这两日他在忙春耕的各种事务,三月又有春试,要紧事一件连着一件,晏相宵衣旰食,昼乾夕惕,庄与怕他太过辛苦,累坏自己,才带他来赴这场贪闲春光的踏青,哪知人坐在这儿,心思却还惦念着各项细则,真是半刻也不让自己清闲放松。
“晏相,喝些茶,歇歇吧。”庄与将茶盏推至他跟前,见晏非眉间犯愁,关切地问道:“还搁不下粮食和春耕呢?”
晏非说道:“倒不是为粮食和春耕犯愁,尤其是粮草,好在陛下先见之明,去年将陈粮卖给齐国,又从吴国购入新粮充实粮仓,粮仓也已经翻修过,窖壁都用火烘干,贴垫了草木灰与木板、席子夹糠,外面通了沟渠,也蓄了水池,每日加派巡防,把粮仓重地护得铁通一般。而且今年春雨下的早,春耕也都顺利。只是,”他看向庄与:“今年不比往昔,所以总觉得落下什么事没顾虑周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只怕今日的一个疏忽,成他日的隐患。”
晏非的经历让他格外稳重谨慎,尤其他自觉是在秦王手下谋将来,他坐在这位置上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唯恐一件事做的不妥贴,就负了庄与的信任,成了他人的话柄,恨不能事事亲躬,经手的事更是精斟细酌,不出半点纰漏。
正因晏非这般勤勉认真,庄与才得遍历诸国,就连庄襄也说,自从有了晏相,他也得了许多轻快。只是,劳心劳力,也伤身伤神,庄与却怕晏非太过把担子放在心上,回头反倒把自己熬坏了。年初,他也有心调派了几个得力的清流小臣去帮他,只是新人还须得查看熟悉,晏非也不敢把事情一下子就交付出去,这阵儿秦王得闲,他却还忙得很。
梅庄主拜完桃花娘娘,顺手折了一把桃花枝过来,见着二人啧啧啧道:“不是说我,秦王陛下,你这也苛待臣下了,我那儿的工匠还有个三班倒呢,晏相替你兜揽了多少事!好不容易出来踏青喝茶放松一下,你这怎么还考问上庶务了?”晏非要替秦王辩解,梅庄主大手一挥打住:“晏相,你不必替他说话!他怎么个黑心肝,我还能不知道么?”
庄与摸了个精巧的空酒瓷瓶给他插花,闻言笑问:“梅庄主这话如何说起?前儿还叫我小心肝,今天就成黑心肝了?”
梅庄主想到自己受的委屈,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他把桃花往案上一放,拉着晏非的袖袍,抚着自己寸断的肝肠含泪泣诉:“晏相,你是不知道,我与秦王多年好友!每年新岁,虽相隔万里不得团圆,那也是心怀彼此,互赠小礼红封、互写祝福小语,以慰情谊。可今年呢,秦王陛下,你把礼物吉语送去了陈国、赵国、吴国、等等等等,还有帝都长安,天下诸侯你是送了个遍呀!我呢?啊?我呢?我的红封小礼呢?我的祝福小语呢?我从初一等到十五,都没见到你送来的东西!你收到我的小礼祝福是可曾心中有愧?若不是后来写信给我,我还当你要和我绝交了呢!”
庄与心虚地喝茶:“怎会与你绝交呢?后来…后来这小礼不是数倍送上了么,那信我也写了好几张纸……”
晏非看他两个插科打诨,倒暂时把烦恼事丢去了,他好言安抚了几句梅青沉,哪知这人越安抚越来劲,抚着受伤的心肝,捏皱了晏非的袖子,闭眼仰天叹道:“我知道,你现在有情郎了,朋友算什么,哎,终究是我不配啊!”
晏非瞧着梅青沉可怜又诙谐的模样,没忍住一笑,他看秦王,庄与端着茶盏给晏非给眼色,叫他别理这货,梅青沉睁眼时看见他的神情动作,默默然握紧了拳头,庄与拿起桃花枝,在梅青沉肩头轻轻一敲,不堪揉的桃花落了梅庄主一身,庄与瞧着他柔暖一笑,哄说道“青沉,别恼了,你这回不是还带了东西来?让折风拿来我们一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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