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塔外红叶蓁蓁,焚宠跃上飞檐,递酒过去,月勾尘却没有喝,他一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落了满目破碎光影。
“那年冬天,我在佛塔抄经,他在塔外练剑,绵绵的小雪总是下个不停,日子似乎格外漫长。”他轻声地道:“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掰着指头算,瘦春枯秋还有两个轮回,还有两个轮回我才可以还俗,才可以长出头发……为什么那时候不知足呢?”他轻轻地一笑:“总以为最好的还没有来到,却不知最好的已经在不知足中慢慢逝去了。”他看向焚宠:“你们都觉得这是我的执念,等在这里一夜又一夜,可你们不知道,我只是已经懂得珍惜。”他复看回夜空:“我只是已经懂得珍惜,哪怕微末如浮生一梦,只要他还在这座塔里,我还在这里,只要过完今天还有明天,过完今年还有明年……”幽蓝星光溢出眼稍:“只要,还有一个答案在让我等。”
焚宠拍坛喝酒,“此生所愿,也不过,展眉平生有思存,回梦顾影非孑身。”
石塔内莲灯幽静,庄与看过眼前三盏熄灭的灯盏,又看向魏真,说道:“我问完了,多谢你的回答,该你吧。”
魏真拿起一盏亮着的铜莲灯:“先说我的条件。第一,尽全力护住红玉轩,那是墨钤的心血。”不等庄与表示,他已经低头将其中一盏灯引亮。“其二,不要为难齐国百姓,你要让他们要和秦国百姓一样生活无忧。”又引亮一盏,“其三……”他忽然顿住,手中的灯倾斜,习惯性地要去引亮最后一盏灯,他却突然沉默,跳跃的火焰蹦出两声火花,竟然将靠近的灯芯点燃了。魏真怔怔看着引亮的火光,许久,他缓缓笑开,带着些痞气:“第三,我要你给他自由。”
庄与一笑,“好,我都可以答应你。那我也先说我的条件。”他将铜莲灯一一引亮,看着魏真说道:“其一,事情结束以后,你的人必须全都离开齐国,可以回魏国,也可以去秦国,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但绝对不可以留在齐国。其二……”庄与忽然停下来,微末一笑,将余下两盏灯点亮:“没有了,你只需要答应我这一个条件。请你提问吧。”
魏真用手指摁面眼前的灯烛,压抑着情绪道:“圣陵山为防盗贼,整个山体布埋玄银丝网,就像石塔外的那种,坚硬无比,刀枪不入,陵宫之中更是机关重重,没有王族密钥根本无法进出。当初我将他送去圣陵山,就是怕他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我不愿他染指战火,因我受人威胁,陵宫之中有储粮,也有室外菜田,足够他生活数十年,足够等到我回去找他,可是后来我找人去圣陵山看他,他已经不见了。”他看着庄与:“你说他找你问我的踪迹,你说他遍体鳞伤,那他可有告诉你,他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他连石塔外的银丝阵都破不了,他怎么能从机关重重的山上下来呢?”他紧紧看着庄与,指着自己的心口:“他是我的小和尚,他在我的这里,我太了解他了,只要让他知道我还活着,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找过来,就像那日……庄与,我对你知无不言,也请拿出你的坦诚来,告诉我实话。”
庄与沉思片刻,看他道:“魏国的圣陵山的确刀剑不入,但你可听说过巫疆的赤焰术?”魏真震了一下:“赤焰术?”
庄与点头:“对,赤焰术,巫疆神月教的一种禁术,一种蛊虫训练而成的赤焰蛇,犹如岩浆,可以腐蚀世间一切坚硬无比的东西。当日你未死的消息甚嚣尘上,我心中亦存疑,为探究竟,我让人用了巫疆禁术,腐蚀出一条盗洞,进入陵宫,打开了你的棺木。却不想陵宫之中还有守陵人,他也因此得知你棺椁空置,便求着我的人带他下了山,后又寻求到我,追随于我。那日带他下山的人,我也可以告诉你,就是守你石塔的崔少将军,在我这里他叫焚宠。”他看着魏真,和他多说了几句:“我手下不养闲人,他吃过很多苦,我手下的杀手皆是一双一对,他不愿意要搭档,我也没有为难,他有自己复仇的想法和方式,有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只要不违逆我的大局,我不会干涉太多。”
魏真明白,他说这话,是告诉他,月勾尘来齐国红玉轩,和进入齐君后宫,是他自己抉择,并非秦王强令。然而他此刻还是对眼前之人感到怨恨。庄与也不催他,他喝着苦涩浓烈的茶水,在寂静里等着他接下来要问的话。
过了片刻,魏真却是道:“我今日,累了,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余下的先欠着,今日就到此为止,秦王先回吧。”
这是要送客的意思,庄与却坐着没有动,低笑两声:“或许是这里佛气太盛,我竟然感到一丝罪孽。”
魏真神情黯然:“你是该感到罪孽,连他那样单纯的人也不放过利用,那可是我此生最深爱心疼的人,我宁愿他死,宁愿他恨我,也不愿他吃苦,是你,让他坠入无尽苦海。”他握紧自己的双膝:“是你让他受尽苦痛,可也是你,让我现在还能见到他。”他轻柔一笑:“呵!他那么好看,当初就好看的,即使是个秃头的小和尚,也无法掩藏他的容貌,让我一眼就动了心。那时候我就想,他头发长出来的时候,一定好看极了……他是我的小和尚啊,我看上的人,一辈子想要对他好的人……”他的语气放的又轻柔又珍重,全然没有让他空等了一整夜又一整夜的冷漠无情。
庄与忍不住问道:“既然你将他看的如此珍重,为什么,他在外面守候你这么些天,你却从来不肯见他?”
魏真的神色变得黯然:“我如何不想将他紧紧地搂进怀里?可是……”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些自嘲的:“我这个样子,哪里能见他?”又掀开衣摆,声音痛涩:“我这个样子,哪里能够见他?!”
庄与这才发觉,魏真隐藏在袍子底下的双腿,竟然被齐膝斩断。
魏真一拳重锤在地上,他又痛又恨:“齐君歹毒狡诈,又怎么会真的放心将我关在这里?他没有杀我,却斩断了我的双腿,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双腿喂给了他的狗畜!将我终身囚禁于此的,不是这座石塔,而是我折断的双腿!”
烛影重重,魏真坐在其中,他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的攥紧了,他压抑着情绪,然而还是挨不过激烈的痛楚,这痛一夜又一夜的折磨着他,又被他一遍又一遍的摁回心底,麻痹积重的情绪如今决堤倾城,洪荒业火一般吞噬燎烧着他,疼的他撕心裂肺,痛得他肝肠寸断……
他终究不是佛陀,他不过披着佛衣苟延残喘的未亡人,他这石塔长明灯千盏万盏,没有一盏是他幽深生命的微光,他念的佛家语千句万句,也没有一句是他晦暗人生的救赎。他禁在石塔里,他坠在深渊里,他燃着寂静岁月,他枕着无尽长夜,他捱着真切的断腿之痛,也受着癫乱的梦魇折磨……
庄与情绪触动,他握紧了手指,不忍地从他腿上移开目光:“那么你那日出去见他时……”
“用的是假肢,”他放下撩起的袍子,缓着激动的情绪,“这几年,我一直在练习用假肢走路,但终不如双腿。”他笑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他就在外面,却不能出去见他,只能坐在这里,看着他独自喝醉,却无能为力。”
原来窗上稳然不动的影子是这样的缘故。
不是不愿,只是不能。
“不要告诉他。”魏真望着庄与,“事情结束之后,我会亲自向他解释,我会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求他的原谅。”他涩然一笑,却有柔情:“但或许不大容易,他说,他不会轻易原谅我。”
庄与道:“好。”
魏真摸着自己的光头,笑道:“以前我总是打趣他光头的样子,现在该轮到他来打趣我了,也许我该趁着这几日,把头发长起来才好……”
庄与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红叶在金色的朝阳下越发浓烈。折风坐着靠在石浮屠上,月勾尘躺着二层红叶掩映的飞檐上,一双玉石一样的眸子怔怔望着天空,翻飞的袖子中,紫绫如悬泉流淌下来,搭在枫树的枝叶间。听见动静,他从飞檐上落下来看着他,他紧张不安地走过去,庄与对他温柔一笑:“他说,等。”
月勾尘离去时没让焚宠送,焚宠瞧着他的背影,心有不安道:“‘等’是什么意思?他好歹出来和他说句话。”
庄与瞧着树梢间寂寥的月,月也照着他,在夜里勾勒出他清冷的弧线,他轻声的叹息:“他被斩断了双腿。”
焚宠:“什么?”他猛然看向石塔,高耸的石塔让月辉抹成了灰白,那寂冷的石窗透着单薄孤影,炽热的红枫托着,像把他燃在无烬的烈火里……
“若是勾尘知道了,”焚宠握紧了拳头,他喉间发涩:“他该多难过啊……”
风过,枝叶簌簌作响,庄与迈步的时候踏碎了枯枝,咔嚓一声清脆,他挪开脚,低头看见肮脏的水洼里冒出青色草芽儿,慢慢的,踩出的泥洼里攒出澄亮亮的一方月色,倒映出他模糊轻柔的身影,也浸映出他的狠绝杀意。
他抬首时覆踏住了澄亮水洼,他瞧着天边的月,折风和焚宠若有所感,凝神沉色,听到他轻声地说:“起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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