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磅礴,大雪纷飞,碧麓峡泛青的林叶被沉压在皑皑白雪下,挥舞的军旗撕破了雪幕下的宁静,战鼓和厮杀响彻山野,□□弩如啸隼唳枭,飙穿白霰落入山谷,杂着火星的滚滚硝烟染脏了琼山玉林,从峡谷翻涌着直冲云霄。太子下令支援前线的战车在未时末碾压而至,谭璋一身重甲坐在马上,他抬手,弓弩长矛倏然停射,遁甲瞬息列阵往前,护成一面铜墙铁壁,盾阵之后,列阵随着谭璋的手势和鼓声逐渐后退,分列开的空隙里,一架架战车碾过霜草冻土抵开盾阵,在沉重的机械声里横列上前。一声令下,高大的投石车中投入点燃的火石弹,数十车火石齐发,百十斤重的火石弹腾空抛出,炮林石雨轰击山谷,刹那间,石炸火烧,雪惊鸟飞,巨大威力令天地震动!匿身于山谷的齐军被连发的火石驱逐,在哀嚎惊呼间涌出山谷,齐军将领鸣角擂鼓,整肃混乱的军队排兵布阵,迎敌而上。
谭璋见齐军被火石逼逐倾巢而出,再一挥手,旗挥鼓震,抛车随着指令吱呀后退,继而弩车上前,这床弩战车分为两类,一类可排数箭,箭发密如牛毛,一类可射重箭,凿矢穿云裂石。弩车齐备,摇转绞车,张开弩弦,迎着叫嚣的齐军万箭齐发……
……
上湫河畔,铁甲横列,如云屯星聚。景华踩在冰河上,望着自己走过的脚印,恍惚间想起了那一夜的绵柔的大雪和摇曳的灯火,还有那走进灯团里被他握住的人……脚印很快被白雪覆盖了,景华抬眸,望见冰川无际,雪雾苍茫,他惦念的人遥隔霏霏雨雪,此刻正在危困之中。
“不好办呀。”庄襄走过来,覆盖掉了残余的印痕,他用目光扫视过面前冻结的冰河,三月早已入春,上湫河春汛已至,水面高涨,与堤岸几近平齐,大雪覆盖,犹如平野一般,看向景华时道:“敌军攻打过来,这就是毫无阻拦的横桥。”这也正是景华所担忧的问题,庄襄随即又道:“但倘若这冰床破裂,寒水湍急,折马陷兵,它就能变成一张巨大的陷进。”
景华听出点意思,回首道:“你的意思是,若有万一,用炮火击碎冰河?”
庄襄平静道:“殿下,如果谭璋能在河对岸歼灭敌军也罢,我只怕,若有万一,敌军后撤。”
景华听懂了他的意思,齐军后撤,最糟糕的后果就是退守豫金,那无疑会让庄与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他们在部署作战方案时也有过对此种可能的应对计策,届时必会追击不殆,但这样一来也有许多风险,追击必是轻骑,那些沉重的机械都要舍去,如若穷寇反击亦或遭遇埋伏,对我方都是严峻考验。而今他脚下的冰河是松懈的防线,也是诱敌的利器,宋国大军在此,后有秦军守备,把这里作为战场,远比在敌人腹地追击更加合适。
景华看向河对岸:“谭璋已经去了半日之久……”寒风吹过刀鞘,墨邪沉闷的鸣啸,“打了半日,该尽兴了吧。”景华转身上岸,召宋将部署下令。
庄襄站在原地,他在大雪里缓缓扫视过周遭,回身时,看见顾倾正神情专注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好奇又欣赏的神色,还有些感叹和羡慕的意味。他穿着战甲,身后裘披取了下来,盖在了洛晚天和重姒旁边雀栖的木棺上,隔远了站在岸边。庄襄目光和他一碰,他便如小鹿受惊一般的躲了开去,大概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出息,随即又看过来,不肯认输一样的继续望着他。
庄襄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走近时,顾倾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庄襄也跟着逼近一步,庄襄的步子比顾倾迈得更大,如此两人也挨得更近,且他长得本就比顾倾高大健壮,又有意眼神严肃,靠近时威迫十足,顾倾哪里受得了这种威势,脚下又是退了一步,庄襄继续迎上,顾倾知道他在欺负自己,再后退时生气得低声道:“不许靠近!”
庄襄如他所言,停下脚步,然而却将前身俯近,含笑望他道:“你不是喜欢看么?挨近了给你看呀。”顾倾这一回站稳了,可脸也红了个彻底,他羞恼至极地仰头看着庄襄,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又多变,明明刚才面对景华时,还是个临危不乱,统策战局、稳定人心的大将军样,到了他跟前,就变得这么坏,占他便宜,拿他取乐,简直混账至极!庄襄无声而笑,站在顾倾旁边替他挡住了凛冽寒风。
他们吹着风雪,隔着距离看景华和宋军驻守的几个将领商议,过了片刻,他听见顾倾在旁边低声叹气道:“可惜你不能过去听一听。”
庄襄听懂了顾倾的感慨,宋国注重军队建设,更多的目的是为了守卫帝都门户,他们把兵练得如盾如墙,阵列严明,却不会随机应变,因为他们其实很少作战,这些年打过的仗,无非是与齐军的边境摩擦,可那些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上作战经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宋军缺少将才,缺上真正的将才,宋国时时都在帝都的监察之下,军营官员冗杂,大多都是帝都派来的人,他们不会作战,却很会猜忌,宋军中有出色者,便极易被这些人针对,对他们弹劾和打压就是下放到这里的官员的功绩,就连宋国的太尉也是帝都的世家臣,谭璋对将才袒护,结果只会反噬其身。韩钟和韩锐两兄弟也未曾幸免于难,他们两个是谭璋和太子明暗合计才留下的人,为防小人,他们两个也只能在宋宫之中做个统领,行军作战的经验亦极其有限。所以今日,需要太子殿下亲自坐镇边境,要已经瞎掉眼睛的宋王亲入敌腹,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可以指望上的人。此时太子与宋军将领部署作战,十几个人围在一处,个个瞧着听令乖顺,可多数的人眼中都是茫然和犹疑畏怯。
庄襄精于此道,他作为秦国人,过去听自然是不合适的,更不能太过明显地给出建议,否则后面再有什么变故发生,话锋一转,倒说是秦国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了。顾倾明白其中厉害,所以也只是感叹:“好难啊……”
庄襄看他,又看向雪中的太子殿下,道:“是很不容易。”
穆荣领太子之令,策马过境去找谭璋,其余诸将各归其位,排兵布阵。变故突如其来,不及刻钟,穆荣竟带人疾奔折回,骑马打头的小将先行一步高持令牌跨河疾策而来,他摘掉头盔,却是套穿着宋将战甲的阴鸩,他把宋兵斥候的头颅放在地上,呵喘道:“宋王,受齐国战象突袭,蛰伏在沿线的齐兵截杀了宋军斥候……赶紧…赶紧布战,它们就快到了。”景华听见了,大雪苍莽深处,战象的嘶吼之声破空穿云,地面开始细细震动,犹如踏着千钧闷雷,随即变成了地动山摇。庞然大物隐现在雪幕之后,碾追着回撤的宋军,排山倒海般的俯压而来……
众人脸色惊变,阴鸩继续说着坏消息:“战象行动迅猛,又来得突然,宋王与之交战,未得优势,又未见援军,下令回撤,但战车投机太重太大,难以带走,又恐落入敌手,就地炸毁了,引爆的战车形成屏障,牵制了战象,这才得了能够后退的时间。”不及问,阴鸩又道:“战象有百余,前线交战约损四成,而且那些战象似乎训练的并不娴熟,畏惧爆炸和烈火,受了惊吓便会四处乱窜,反倒自己人踩踏起自己人来……”庄襄问景华:“我们这边还有多少战车?”景华面迎着扑面而来猎猎疠风,神情凝肃:“十余辆……”庄襄镇定道:“够了。”
景华下令戒严布阵,穆荣带兵前去接应谭璋,只等宋兵过河撤回之后发起反攻。谭璋在韩锐的陈述里抬头朝向前方,他明白了太子殿下的部署,然而象兵紧追在宋军后面,两军挨得太近了!谭璋在冰河中央放缓了速度,近卫在他令下高挥令旗,大军继续往河岸撤退。韩锐所带的禁军轻骑散在金甲回潮空隙里,跟随谭璋,高举长枪,总尽全力刺入冰层……
冰层太厚太硬了,长枪捣刺成细细的裂缝,却没有破开冰面。
一直沉默观战的洛晚天这时忽然提剑走上前去,重姒坐在白虎身上,叫住他问:“你去做什么?”洛晚天回头看着雀栖的棺木,因为要带走,那木棺十分简小,一身裘披便完全地覆盖了,他剑锋横扫,清去裘披上落下的白雪,在漫飞的雪尘里说:“没什么,心里不爽,撒撒火。你替我看顾好她。”蛇鳞剑在抖动中逐渐变得赤红,无数细小的蛊蛇缠爬在剑身上,逐渐膨胀,那剑仿佛流动燃烧着的炼焰熔浆。
顾倾知道那毒虫的厉害,怕他撒气乱来,紧张地握紧了剑,面色肃然地站在景华身前,庄襄瞧见了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顾倾身边挨近,手中墨邪黑气凝绕。
“太子殿下,”洛晚天握着那把赤红的剑,转过身来看向景华,神情认真地对他说:“今日,你欠我个人情,将来可记得要还!”
洛晚天轻功卓绝,凭风踏雪几步就绕开宋军落在了谭璋身边,蛇鳞剑重重插入长□□开的豁口,冰缝开裂,细小的赤红蛊蛇沿着裂痕迅速四散,灼热的赤焰融着寒冰,蜿蜒成一片,仿佛底下翻涌上来的岩浆,充斥在长□□裂的每一条裂缝之中,赤白交错,雪汽苍莽,冰面裂缝不断扩大,发出崩裂之声。
洛晚天下压利剑,听见水流撞击之声,他偏首,对谭璋道:“冰层就要塌陷了,和你的兵将退出冰河!”
谭璋听声辩况,当机立断,朝韩锐下令:“带所有人,退出冰河!”
韩锐望着迎面而来的战象,望过逐渐崩断的冰床,听从谭璋之令,将长枪猛力拍刺于寒冰之下,其余将士亦随他,百千长枪破冰,后撤时脚步纷踏,赤色裂缝骤然迸破如沟壑,白色激流拍卷上溅,整个冰河支离破碎。
“你退后!”谭璋立在疠风中,手中枪头朝下旋转如飓风,他拼尽全力,将长枪深深刺入冰床,生生豁开一道裂纹,他挑出长枪,挥使如十万雷霆,一下一下劈击在冰床上,他落下的枪劲却没一刻缓的,冰床中间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纹,他也变成个血淋淋的人。轰然一声巨响,山河激荡,冰床塌陷,豁出数丈宽的豁口,赤焰蛇掉入冰冷河水,瞬间化为灰烬,过河的战象扑落在滚滚流水中,发出震天裂地的哀鸣……
谭璋最后一枪用尽了全力,长枪入水,重如千钧,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被长枪带着,一起落入冰底河水。
洛晚天没有和他争辩,踏着浮冰退回水边,落地时他一把拽住要淌水去救人的韩锐:“别去送死。”乌骓马如疾风掠过,铁蹄没入寒水,踏溅起丈高的雪浪,韩锐推开洛晚天,鸣哨策马,百骑追随,没入冰流,杀护在太子四面,骊骓转眼已到了河中央,景华俯身,握住谭璋飘浮起来的手臂,拉他上马,利落地转身回撤,韩锐也不恋战,与轻骑紧随其后,回到了河岸上。
齐军操控着战象在水中站稳,追着宋军轻骑就要上岸。轻骑在韩锐指挥下迅速四散,下一刻,战车并架上前,点燃的火弹从紧绷的装置中轰雷一般射出,弓弩长枪齐发,刹那,雪浪与鲜血如烟火爆裂迸炸……
景华带着谭璋退到了后方,从马上放下时,谭璋已没了声息,雪地晕开一片红色,托着从他失力的手中掉落下来的长枪。
战场厮杀不断,可天地间似乎在这一刻寂静了,大雪纷扬而下,宛如雪白的纸钱。韩锐与诸将围绕在四周,在硝烟的和阴霾里痛哭呜咽。
庄襄从战地看回景华说:“敌军不敌,要退了!”景华在万军悲痛里翻身上马,黑金的戎装在风雪里锃亮,他的双目坚毅锐利,充斥着狠戾和杀伐,他在千军万马的哽咽和仰视里高举起战旗,高声呐喊:“兵来!将来!随我,杀尽敌军!”
韩锐狠狠地摸掉了眼泪,把血染透了的头盔重新戴上,举刀声裂“追随太子!杀尽敌军!”
顾倾跨上娇奴,跟在景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庄襄也找了匹战马,策马到顾倾身边,两个人相视无话,护着景华策马杀敌。
两军交战,厮杀裂天,齐军叫嚣着绝境的狂野,宋军宣泄着亡君的仇恨,在震天的战鼓里杀红了眼。
洛晚天抱起了雀栖,和重姒一起,在大雪纷飞里,踏上了神月的归途。
景华驰骋在战马上,猛烈的风雪刮擦着黑金的戎装,削薄的铁刃瞬间便交接数次,他在这场战争里这杀出了痛快,他在崩溅的血光里感到了亢奋,他往日的步步为营谨慎小心,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了刀剑上撒野的力气!他指挥着这只整练有序的军队,让他们化为利剑,迅速狠绝地捅进敌人的胸口,踏平这与他作对的混乱世道。
傍晚的时候,齐军带着零零散散的骑兵,在硝烟和残雪,跪地降服。
宋军在战境里欢呼,又痛哭。
鼓停了,雪停了,浓云磅礴,天光炸裂。
景华拿掉了被血浇透的头盔,他仰面,在投射下来的金光里,丢掉了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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