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
天色仍有些暗淡,早春寒意透骨,四下无人,虫鸣都不闻一声。
远处的青山看上去模模糊糊,像是一条蜿蜒扭曲的蛇。
我裹着白色毛皮大氅,提着琉璃灯笼,戴着帷帽,站在庄子门口。
大氅和琉璃灯是附子硬塞的,说天黑路不好走,这幅装扮不仅保暖,还能让人有些忌惮。
我倒是无所谓。
连着几日,这条道已经反复走了好多遍,蒙着眼都能不迷路。
但站久了,在这个时节里便会觉得有些冷。
我跺跺脚,避开地上泥泞处。
前两日一直下雨,昨晚上刚停歇,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风吹过,刮得庄子门口挂着的两个纸糊白灯笼来回摇晃,发出连绵不绝的“簌簌”声。
我仰头看着灯笼转来转去,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熟悉的铜铃声。
远处,一个佝偻身影缓缓走来。
是李伯。
他如往常般披着蓑衣,弯着腰,拉着板车,车把手上挂着个已经绣了的铜铃,发出一下下“当啷”声响。
走到近处,李伯抬头看到我,苍老的脸上露出个笑:“姑娘,您来啦?这都连着六日了。”
“李伯早,今日腿脚可舒服些了?”
李伯将板车停在一旁,取下车上的两捆干草,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好多啦,多亏了姑娘的药酒。往日这时节,老头子可是连门都出不了。”
我点头,跟在他身后就要进门,却被他转身拦住了。
“姑娘,这种腌臜地,就别进来了。”
“那今日……?”
李伯摇头:“没有姑娘说的那种无名女尸。”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是忧是喜。
“李伯,你的药酒若是用完了,就去庆余堂拿,我配了两个月的量,伙计知道的。”
李伯抬起头,表情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姑娘这是又要出远门了?听说边城那头刚打完仗,蛮子被打得到处乱跑,姑娘可要小心。”
“不出远门,就去东都走一趟。”
李伯笑道:“姑娘是去帮人看病吧?老头子我倚老卖老多说一句,东都虽然安定,但小心总是没错的。”
“谢谢李伯,这阵子还要麻烦李伯帮我继续上心。”
“放心,姑娘,老头子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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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院时,天已经大亮。
附子一直守着门,见我回来,便将我迎进了院子里。
“姑娘,吃。”
她说话慢吞吞,动作却很是迅速,才片刻功夫,已经给我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水泼鸡蛋来。
我将手中灭了的琉璃灯递给她,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下,喝了口热汤,觉得身上有了暖意,回顾四望,发现原本用来晾晒草药的几排架子都已经空了。
“东西都收好了?”
今日我那位父亲,终于想起还有一位已经十九岁的女儿被养在别院上,特意派了一位嬷嬷来接我回家,理由么自然是话本子上那一套:给我寻了门好亲事。
“药材、医书、药粉,庆余堂,阿财,叫。”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鸡蛋,含糊道:“……没事的,过两日就好了。”
阿财是我和附子养来看家护院的大黄狗,除了好吃懒做喜欢晒太阳,没毛病。
“衣服,药酒……”
附子继续说,忍不住看向了西边的屋子。
“自己家里头的,不用担心。等安顿下来,再说。”
“今日,有……?”
我摇头。
“好事。”附子明显松了口气。
好事吗?
我端着碗,把汤一口气喝完。
阿音失踪已有十日。
那是我嫡亲的妹子,比我小三岁,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善良活泼。
她同我虽不在一处长大,但整个府中,只有她会坐上几个时辰的马车,来这偏僻的别院看望我这个无人在意的姐姐;只有她会不顾父亲和继母的不喜,每年都缠着祖母让她派人来接我回府过年;也只有她,会给我拿来各式好看的衣物服饰,缠着我手臂撒娇要我换上,然后拉我一起外出游玩。
十日前,她与人出门踏春,说好了踏春完便来这别院看我。
我从日升等到月落,都不见她踪影,甚至连个消息都没有。
隔日,府里的方嬷嬷悄悄派人来说,二姑娘没有回府。
若非出了意外,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了踪影?
这趟回府,就是为了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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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子慢吞吞地将小厨房收拾好,去正屋里抱出来两个大包袱,同我一起坐在院子的竹椅上等来人。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马车声响,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
附子开门,同来人行礼,转身唤我:“姑娘。”
来的是张嬷嬷,祖母身边得用的老人,每次来接我回府过年的一直是她。
今日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袄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大姑娘。”
我笑着站起身,“嬷嬷辛苦了。”
“老奴的分内事。大姑娘,东西收拾好了?我来时,老夫人特意吩咐,让咱们尽快动身,莫要多耽搁。”
“附子。”我唤了一声:“走吧。”
临出门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别院。
忽然觉得这院外的风吹身上,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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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东都需半日路程。
当初父亲在为我选别院的时候,特意挑了一个离东都最远的。
我倒觉得蛮好,虽然远了些小了些,却是母亲留下的,谁也不能插手进来。
东都是北地首府所在,归今上的亲弟弟茂王所管,繁华喧嚣,据说同大燕朝的上京都相差无几。
马车行驶平稳,因为天气太冷,两边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还挂了厚帘子。
附子将随身的小香炉拿出来,点了一炉香,烟雾氤氲,草木清香慢慢散开,驱散了空气中的冷冽。
张嬷嬷坐在我对面,毫不避讳地打量了我几眼,视线从我头上的木簪子到身上穿的青布衣衫再到腰间挂着的粗布香囊和小木匣,面上的不满之色没加掩饰。
她咳了两下,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大姑娘,来前老夫人特意吩咐,让老奴同您在车上唠几句家常话。”
我今日起得早,原本打算在马车上眯一会儿,但她既然开口了,就听听她说什么。
“嬷嬷请说。”
“您以往不在府里,也就过年时偶尔回一趟,老夫人觉着不必让大姑娘操心。但今时不同往日,您这次回去,有些事在入府前就得明白,头一桩,府里如今管事的,是张夫人。”张嬷嬷语气平稳:“去年入冬后,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便将对牌交了出去。”
张夫人,出身北地张氏。
张氏本是商贾起家,但因家里有位姑娘嫁入北地王府,如今人人尊称一声老太妃,也算是北地有头脸的人家了。这位老太妃,正是张夫人嫡亲的姑奶奶。
当年,她同父亲本是青梅竹马,已谈婚论嫁,无奈父亲被迫娶了我娘。张夫人痴心一片,苦候多年,终于如愿以偿,进门做了续弦。才进门,便为父亲诞下一女,没过两年,又生了一对双生子,儿女双全,深得父亲爱重。
张夫人会掌家,我一点都不意外。
她进府时,我已去别院常住,也就过年的时候会见上一面。
印象里,是个面容端庄的妇人。对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刻意刁难。
“大姑娘当清楚,十九,年岁不小了。”张嬷嬷面无表情,“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我们这些下人也得为她分忧——大姑娘是时候该认真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嬷嬷说得有理,可是……”我只作不解,装出担忧的神色皱眉着问:“我常年住在别院,该如何考虑?嬷嬷可否指条明路?”
张嬷嬷对我的识相很满意,点头道,“如今有一条好路子,也是老夫人特意接你回府的缘故。”
“还请嬷嬷指点。”
张嬷嬷压低了嗓门,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北地王府,世子妃。”
我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无语。
虽然很清楚父亲是想卖女儿,但没想到他这么敢想。
王府,世子妃?
父亲或许是这些年生意做得太过顺意——林家的女儿便是从侧门抬进去,都不够格。
忽然就不是很想说话了,感觉还不如闭眼睡一会儿。
附子在旁咳嗽了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摇头道:“嬷嬷,王府岂是我们可以高攀的?”
“若是往常,自然不行。”张嬷嬷面上虽然无太多表情,可语气还是带了几分得意洋洋,就好像她自己马上要嫁入王府:“北地这次打了胜仗,年前王爷带兵回东都的时候场面可热闹了,王妃便说都该喜庆喜庆,决定喜上加喜,给世子再选个继妃——毕竟前头那位世子妃,过世也一年多了。”
“我们林家……能有这个机会?”
林家祖上不过是北地一个小货郎,到了我父亲手里,意外打通了贩卖皮草的商路,由此成为东都有名的富贵之家。但再如何有钱,同北地王府这种土皇帝比起来,还是有着云泥之别。
“林家自然不行,张夫人特意请了老太妃出面。”张嬷嬷压低了嗓门。
我疑惑:“张夫人……她不是有一个比我还小两岁的侄女没有出阁吗?”
张嬷嬷一脸“你不懂”的神情:“张小姐年前刚定亲,许了城东的刘家,前后就差一个月……听说错过了这次王府选世子妃的机会,张小姐在家里哭了整整三日呢。这机会才到了我们家——有老太妃这层关系在,谁用不是用呢?林家好歹也是张家的姻亲,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话是没错,但我绝不会是张夫人眼里的“自家田”。
“那……阿音呢?”
张嬷嬷“咳”了一声:“大姑娘,二姑娘的事,回府可别再提了。”
我暗中握紧了拳头,心中忐忑,面上却做出不解的神情:“……怎么了?”
“二姑娘年纪小了些,不懂事……上月就让她去给王妃相看过了,那还是老太妃特意在王爷面前讨来的恩典。谁知,还没过午时,就让送了回来,王妃让人传话来说,年纪小了些,也太淘气了,同世子爷不般配……”
张嬷嬷长吁短叹,一副错失良机的表情,仿佛嫁不成世子爷的人是她自己。
“阿音性格素来活泼,父亲可是责罚她了?”
张嬷嬷看了我一眼,表情高深莫测:“大姑娘别操心二姑娘了,王府马上就要开赏春宴,大姑娘回去后要学规矩,准备衣服首饰——老夫人这次特地开了私库,这可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大姑娘别辜负了老夫人这番心意。”
我点头。
以往见到阿音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自己在府里过得很好,祖母很宠她。
如今看来,也未必全是真话。
悄悄开个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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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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