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蔚县。
日头西斜,天边是一片凄艳的绛紫,将东市一排香樟树的叶子烧得绯红。
石板路上传来一阵嘚嘚蹄声,一队佩刀的官兵闯入作歇的市集,惊得稀稀落落的人群作鸟兽散。
高头大马上为首的男人呵道:“定是往这边跑了,快去给我仔细搜!”
一声令下,手下立刻围满了大街小巷,市集商贩门窗禁闭,顷刻间长街寂寥,唯恐沾染半分祸事。
巷尾深处有家小铺,门口悬着三字匾额“雀语阁”,门扉虚掩,灯火具无,显得格外冷清。
昏暗中,但见一位素衣少女蜷缩在太师椅上,长发半挽,肌肤莹白,似已入睡。忽然袖中钻出一条黑鳞小蛇,颇通人性般对着她的手腕嘶嘶作响。
长睫微颤,少女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伸手葱白指尖轻点蛇首,低声道:“小黑,莫怕。”
话音未落,纷乱的脚步声已逼近铺子门口:“给我仔细搜!莫要放走了贼人!”
几名官兵闯将进来,只见昏暗中角落空荡荡的太师兀自摇晃,店内一片死寂。
有人正待上前,暗中蓦地翻出数十双荧黄的眸子,炯炯有神地盯上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才敢细看,原是房梁上栖着数只鹰隼,却不发出半点鸣叫,平添几分诡异。
一个年轻府兵攥紧了刀柄:“头儿,这地方好像有点邪门……”
领队的壮起胆子,在不大的铺面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旁边一架素屏上,喝道:“后面是什么人!”
正要迈步,忽听得“吱呀”一声,店门无风自闭,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屏风后倏然亮起一盏油灯,映出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清脆如铃的声音笑问道:“几位官爷所来何事?”
众官兵自是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出鞘,领队的强作镇定:“官府拿人!管你是人是鬼,还不快快现身!敢有阻拦,同罪论处!”
屏风后的影子轻轻一动,拖长了调子:“你们要找的人……莫非就在身后!”
众人悚然一惊,齐刷刷回头望去,便在此时,梁上一声怪啸,一道白影直扑而下,长发覆面,可怖至极!
“啊!——”
一群人魂飞魄散,年轻府兵两眼一翻撞倒了屏风,可后面除了一盏油灯,竟然空无一人!
“有鬼啊!!”
顷刻间,不速之客们连滚爬地撞开门,推搡践踏着逃得无影无踪。
“嗤,胆子也太小了。”
一声轻笑,何皎皎从后堂转了出来,“白影”乖顺地落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少女的脸颊,抖落白布,竟是一只红隼。
她俯身拾起遗落在地的缉捕文书,画中之人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虬髯戟张的男人——
“……绰号剥皮阎罗,于滨州各地屡犯滔天命案,戕害人命十数条之多……”
就着灯火细观,却又觉得违和,只因画上男人有一双灿若寒星的双眸,长眉入鬓,竟颇有几分多情的风姿。
“这倒是古怪……”
何皎皎上下端详了一会,认定这双眼睛颇有前世某位风靡一时的华裔男星的风采。
她收起画像,朝空中抛起一把肉干,红隼立刻欢快地鸣叫了一声,飞扑而上衔在嘴中。
关好铺面,何皎皎若有所思地往后堂走去,书架上零散放置着些书卷账册,看似不过寻常。然而她纤指在那蚣蝮石雕的头上轻轻一扭,“轰隆”一声闷响,墙体竟向下滑开,后面别有洞天。
一座小巧院落赫然呈现,三楹精舍,粉墙黛瓦。正当季春,满院梨花盛开,如云似雪,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宛如碎玉纷飞。
又有一道活水自墙外引入,蜿蜒流过梨树下,宽不过尺许,清澈见底,三五尾锦鲤悠然游弋。
行至木桥之上,一只青色鹦鹉从枝丫间飞下,盘旋在她身边幸灾乐祸道:“杯弓!蛇影!”
何皎皎虚打了它一下:“好了黛玉,不许聒噪,否则罚你两天伙食!最近外面不太平,你要再这么胖下去,那边的消息谁去送?”
“小气!小气!”
忽然,夜色渐沉的半空传来翅羽划破气流的簌簌声,黛玉立刻了躲回树上的鹦鹉房。
而何皎皎抬头仰望,便见东南方向一个模糊的黑影渐渐飞近,原是一只灰黄色的雕鸮,盘旋半以后,凌空抛下爪中小小的羊皮袋。
何皎皎抬手稳稳接住,见袋口印着红色的双鱼图案,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知道自己等候多时的“秘密武器”终于到了。
在如今的大梁,已经出现了驯养鸟雀以供王公贵族赏玩的雀房、雀舍,但也不过是训一些简单的口技。对于钻研了两辈子百兽鳞虫的何皎皎而言,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回想起一个月前初到大梁的那个夜晚,一切还是历历在目。身为异宠店店主的何皎皎,正打算去医院接自家眼睛发炎的守宫,好端端走在人行横道上,却被几个飙车的鬼火少年迎面撞了个正着。
她只觉得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再度睁眼时,竟已身在异世,成了当朝尚书侍郎的千金。
起初,何皎皎还以为地球Online终于平衡性重调,补偿发力。没想到不过十日光景,异变陡生。
何府倾覆,跌落云端,全族镣铐加身,流放岭南,只因原身父亲何敬中卷入了一场谋逆大案。
流放半途,队伍突遇山贼截杀,面对雪亮刀锋,父亲母亲将何皎皎固执地护在身后。血泊中,何敬中颤抖着将一枚染血的玉牌塞入她掌心。
一生没见过血腥的现代人何皎皎怔在原地,双目赤红,任由那苍老的手抚过她鬓角,说记住着爹的话,好好活下去。
温热的手颓然失了力道,渐渐冰冷。
那一天,何皎皎本已躺平认命的内心被陡然激起千层浪涌,澎湃心火盈满了她单薄的胸膛——
不甘……凭什么?
她要活下去。
无依无靠的孤女,所能凭借的唯有前世前世所学的现代知识,和今生誓要查明真相的决心。
流放半途,何皎皎机缘巧合在苍鹰爪下救下一条小黑蛇,她发现了这具身体擅于动物沟通的绝佳天赋。命运递来一线生机,她忽然萌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借用小黑蛇独特的蛇毒和沿途采来的草药,伪装出脖颈上被毒蛇啮咬的伤口,“毒发身亡”骗过了押送的官差。
等他们将“尸体”抛下河谷后,何皎皎终于死里逃生,来到这临近的蔚县落脚。利用身上所藏仅存的几张银票,恰好盘下这处偏僻的铺面和小院。
——雀语阁,明面上侍弄些珍奇雀鸟,暗地里,却是借用这些飞禽走兽之眼耳,织就一张无形的情报网。
因为她不仅要活,还要查清何家的冤案,让罪人血债血偿。
暮色四合,何皎皎掩上门扉,剔亮灯盏。昏黄的光晕浮在她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抚摸怀中玉牌上深深浅浅的纹路。
何皎皎想起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诗,怔怔地出了会神,唇间不由得低语:“雪融青山现……”
忽然,腕间盘踞的小黑倏地昂首,嘶嘶作响!
何皎皎心弦一紧,尚未回身,便听得耳边“嗒”一声轻响——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正正滴落在她手中的缉捕文书之上,缓缓洇开一团刺目的殷红。
她瞳孔骤缩。
是血。
猛一抬头,恰巧对上头顶阁楼木板的缝隙间,一只锐利警觉的眼睛与她一触即收,隐入黑暗
上面有人!莫非正是……
冷汗悄无声息地沁透她后背,灯火摇曳,文书上那男子的脸庞扭曲不定,愈发狰狞。而何皎皎眸光一闪,已将左手置于唇边,一声低锐的呼哨破开满屋的寂静。
里屋传来簌簌轻响,一条通体莹白、粗如儿臂的大蛇应声游出,依她引导,悄无声息地攀柱而上,没入阁楼的黑暗之中。
何皎皎自己也撩起裙摆,抽出缚于腿侧的防身匕首,凝神细听——
然而上头竟是一片死寂,白蛇就这么石沉大海,声息全无。
可恶!
何皎皎绝不坐以待毙,当即执起油灯,反握短匕,一步步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木梯。阁楼内灰尘扑面,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昏蒙的灯光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几步之外,地板一处破洞透出楼下微弱的光亮。她缓缓蹲下,以指沾了沾那洞边湿痕,指尖一片黏腻腥红,再就着那孔洞向下望去,恰能看见自己所站的位置。
正凝神间,身后恶风骤起!
一只冰冷的大手自身后猛地捂住她的口鼻,力道之大几乎令她窒息。另一条铁臂则死死箍住她的腰肢,将她身体狠狠掼入冰冷坚硬的胸膛!
惊乱间,油灯脱手坠下。
眼看火星就要燎燃,何皎皎却听耳边“铮”的一道龙吟之声,一道寒光自身侧闪电般掠出,下坠的油灯稳稳落在宽仅寸许的剑身之上,焰苗扑闪两下,险之又险地起死回生。
摇曳的暖光在持剑者骨节分明的手上流淌,何皎皎却嗅到身后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她不再挣动,一个沙哑得几乎磨人的男声便贴着她耳廓响起,气息温热,带了几分故作轻松的风流调子:
“美人莫要惊慌,在下不过是想借贵地一点光亮……”
话音未落,何皎皎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道细小黑影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宛若淬了毒的暗箭,精准咬在那登徒子的脖颈之上!
头顶立时传来一声极力压制的闷哼,感到钳制她的力道骤然一松,何皎皎毫不迟疑,低头也朝他手腕处狠狠一咬,贝齿切入皮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咸。
趁他吃痛松懈的刹那,她腰肢一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道沉重的身躯猛地向后推去——
“咚”的一声闷响,男人猝不及防,被她结结实实压倒在地。
何皎皎翻身骑跨在他腰腹之上,手中匕首寒光凛冽,眨眼抵住他咽喉要害。
她喘息着抬起头,却倏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飞扬的凤眼,染着猩红的血污,生死之间竟还端着一副风流倜傥的多情,眸子流转间似有碎光摇曳。
“咳……”他侧头呛出半口血沫,脸色白得吓人,唇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懒洋洋道:“人生的这么美,性子怎如此烈?”
何皎皎全然当做没听见,匕首尖端又迫进半分,冷声道:“你不是画像上的剥皮阎罗!你究竟是谁?”
男人收敛笑意,反问:“是谁教你念的这句诗?”
“先回答我的问题!”何皎皎压迫更甚,薄薄刀锋紧贴他滚动的喉结。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针,似乎一眼刺破了她虚张声势的伪装,极轻地笑了一下。
“雪融青山现,金鳞渡海来……”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何皎皎心中激起重重涟漪。
“你若真懂其中含义,便不会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