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晚归的黑猫灵巧地翻过了院墙，衣袂未惊起半缕尘烟。月光斜洒在青瓦上，泛着一层薄银，仿佛为这寂静的庭院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梦。
芙蕖落地无声，目光扫视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足尖轻点，只一瞬便掠至亭前。
纱帘轻动，被夜风撩起蹁跹的一角，何皎皎不在这里，竹席上却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陌生男人——嘴唇乌紫，面色煞白，脖颈上敷着捣碎的草药汁，腥苦的气息混着夜露蒸腾而起。
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她便格外厌恶。
气息虽弱，却暗藏锋芒，姐姐不应该把这样危险的人留在身边。
鼻尖微翕，眉头一蹙，手中峨眉刺挑开男人颈侧的纱布果然——两枚细小的蛇齿印赫然在目，皮肉微肿，边缘泛青，正与小黑的牙痕对得上。
但不仅于此，芙蕖还隐约察觉有一股邪气在男人周身经脉游走，似旧年梅雨时节墙根拔不掉的霉斑，是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芙蕖眼神一暗，心道，杀了算了。
然而下一秒，男人倏然起死回生，双手扭住她的手腕，五指如铁钳扣死寸关尺，猛然睁眼！
双目如电，寒光迸射，芙蕖心头一凛，未及抽手，对方已借力翻起，右肘直撞他咽喉，左掌如刀劈向肩井。
她矮身滑步，峨眉刺在掌中旋转，寒光一闪，“铮”地削向对方腕脉。对面却也反手一拧，竟以掌缘硬格刃锋，火星微溅，痛而不退。
亭中四面纱帘无风而动，二人眨眼间已过了数十招。
芙蕖觉出男人动作的迟钝，身形如风中芦苇，柔中带刚，腾挪闪避间一招“黑虎掏心”刚使到七分力，拳风压得纱帘猎猎作响——
“住手！”
一声清喝自廊下传来，是何皎皎。
电光石火之间，芙蕖立刻旋身拧腰，手掌从男人身侧挥出，震下一片尘灰。
男人也收了架势，看着面前只有他半身高、浓眉大眼做假小子打扮的细弱女孩，挑眉而笑：“才这般年纪，身手竟已如此精进……”
话未说完，背后迎来重重一掌，他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黑血，溅在白玉阶上如墨梅绽放。
芙蕖迅速躲在来人身后，正是步入亭中的何皎皎。后者神色自若地收了手，望着男人，眉眼间端出几分虚情：
“这位梁上君子，真是抱歉。小黑的毒性极为特殊，我不帮你把瘀血排出来，七日内或可有生命危险……要不，换力气比较大的芙蕖来？”
女孩面无表情地扬了扬胳膊。
撑着柱子的勉强起身的男人立刻摆摆手：“不了不了，这位少侠的功夫我已领教，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这就告退……”
可何皎皎哪能让他就这么轻易离去？
说话间，身后草丛窸窣作响，一条碗口粗的白蛇无声游出，鳞光如霜，猛然从后面缠上男人臂膀，冰冷的躯体缓缓收紧，将他牢牢缚在亭柱之上动弹不得。
男人倒不挣扎，只是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驭蛇的少女。
“姑娘这又是何意？”
何皎皎凑到他身前，绽开一个笑：“何意？自然是救你的命。”
她端详他面色片刻，唇角微扬：“小黑并没有注入多少毒素，你一时片刻死不了。可想必你也发现了，若再像刚才那样强行运气，不出一日便会筋脉尽断，爆体而亡。”
男人俯视着何皎皎那双花瓣一样的杏眼，忽然绽开了眉头：“你想要什么？”
何皎皎直截了当：“雪融青山现，金鳞渡海来，你从何处听到的这句诗？”
男人微微一笑：“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叫燕七，是襄王麾下的暗卫，有要务在身才来了滨州。承蒙姑娘相救，恩情必当奉还，你放我走，以后主子必有重金酬谢。”
“襄王？”何皎皎眯眼：“你真是他的人？”
虽然重生以来，何皎皎不是在逃亡就是在逃亡的路上，对朝廷局势所知不多。可这位王爷的鼎鼎大名，却是在京城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个疯子。
在紫宸殿上当着百官面杖杀御史，将先帝的遗诏焚烧祭天，逼当今太后既他的长姐垂帘听政，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燕七眸光微闪，似在挑衅：“你这身驭蛇的本事确实厉害，然而一介孤女终究独木难支，卖我一个人情，便是卖襄王一个人情。”
大白蛇吐着信子，乖乖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步指令，何皎皎却没有一丝妥协之意，单手勾起燕七的下巴，眉目间染上几分狠戾。
“想得美，我管你什么王爷，小黑的毒天下只有我能解，七日内你若不每天服下解药，蛇毒便会逆行冲脉，叫你经络寸断，爆体而亡。别耍花招，你的命现在可是握在我的手里。”
雪融青山现，金鳞渡海来。
这十个字是何敬中死前除了玉牌，给她留下的最大秘密。何皎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诗词歌赋无果，苦了她一介现代理科生，琢磨数日咬文嚼字也始终找不到一丝头绪。
可若她猜想的没错，何家被灭的秘密，就藏在着短短十个字之中。
眼下自己虽然假死脱身，却能感觉的到，幕后黑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把看不见的铡刀始终悬在她的脖颈之上，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叫她尸首分离。
燕七语气轻佻，眼神如钩：“那也行，你实在想知道的话，松了绑……我便说。”
芙蕖不悦，转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峨眉刺刚想冲上去，便被何皎皎身手拦在了身侧。
“咚！咚！咚！”
院门忽被敲响，三声不急不缓，却让所有人的动作为止一滞。
院墙上的猫头鹰给她报了信，来者不善，人还不少。
“来找你的？”“你引过来的！”
何皎皎与燕七同时出声，对视一眼又愤愤移开视线。
燕七一脚踢翻了滚着药罐子的案炉，烫得大白蛇的尾巴猛然一缩，伺机刚要运起轻功脱身，就被眼疾手快和何皎皎一把抱住了腰。
“想跑？没门！”
一息片刻之间，便已错过了时机，一队官兵破门而入很快围住了小亭，灯笼高举，火光映出鲜红的“蔚县”二字，似被血染过一般。
为首的捕快面无表情，手中水火棍一拄地，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你就是何尧？本官奉县太爷之命，带你前去问话。”
何皎皎迅速打了个手势，躲在暗处的芙蕖收到指令，与大白蛇一起退到了暗处的树影中。只剩何皎皎一人死死搂住燕七的腰，防止他趁机逃跑。
燕七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低哑，扶额耳语道：“你要不要脸！放开我……”
何皎皎才不管那三七二十一，手紧紧掐着他的腰：“……是谁刚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二人正忙着暗中对峙，就听那捕快粗声粗气道：“县令夫人昨夜三更服下你所售的回春丹，今晨便七窍流血而亡，你是万分脱不了干系。来人，将其拿下！”
空气骤然凝固。
燕七却是松了一口气，事不关己地往亭柱上一靠，唇畔溢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心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算你有通天之能，却看你凭借着几条蛇又能如何脱身。
然而“扑通”一声，转脸便见何皎皎干脆利落地双膝一跪，放声痛嚎了起来，方才还满脸算计的小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各位官爷，民女一辈子行善积德，从未做过任何害人之事！老天有眼，民女冤枉啊呜呜呜……”
燕七：？
何皎皎面上本就一副柔柔弱弱的无辜模样，现在更是声泪俱下，哭声凄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下连举着火把的捕快都不自觉地放缓了神色，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
为首那人虽仍板着脸，语气却不由放缓了些：“别哭了别哭了！我只问你，县令夫人所用的回春丹，是否确是从你这里购得？”
何皎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抽噎噎，声音细若蚊蚋：“回、回大人的话，丹药确是夫人从民女这里求去的……”
“此丹究竟有何效用？！”那人厉声追问。
何皎皎闻言，脸颊却瞬间飞起两抹红晕，眼神躲闪，手指绞着衣带，欲言又止：“官爷问话民女不敢不答，只是这涉及县尊老爷家里的私密事，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她越是这般模样，就越是引人探究，连围观的燕七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捕头眉头紧锁：“事关人命，有什么说不得！速速从实招来！”
何皎皎被逼无奈，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声音愈发低了，却恰好让在场所有人都得以听清。
“几日前，夫人私下寻到民女，愁容满面，说是县尊大人他……那方面有力不从心，夫妻恩爱总是难以圆满……”
她顿了顿，飞快地瞟了一眼周围竖起耳朵的官兵，唇角差点没憋住笑：“夫人她多年无所出，心中焦急，可偏偏大人讳疾忌医，怕伤了颜面不肯寻医问药。这才找上了民女，想以回春丹悄悄给大人补益身子，以期能早日为杨家开枝散叶……回春丹原是为大人调制的方子，却不知道如何被夫人误服，民女有罪！民女万死难辞其咎啊！”
说罢，又伏地痛哭起来，所言句句听起来合情合理，将一个又羞又怕的小女子模样演得淋漓尽致。
一众听了上司隐秘的官兵面色各异、面面相觑，想笑却有硬生生憋了回去。显然没料到竟有这般难以启齿的内情，牵扯到县太爷的颜面，这是上报……还是不上报的好呢？
一旁的燕七眼角直抽，心道这女人编故事的本事真是堪称一绝，要不是自己刚被那黑蛇咬了一口，几乎也要信了这番鬼话。
为首的捕头干咳两声，强行板起脸孔：“即便如此，丹药出自你手，还得先将你押送衙门大牢，你就在那里听候审讯吧！”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眼见就要给何皎皎套上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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