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隐约意识到这是要和他算账了，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我可没拖后腿。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摆出一个轻松随意的笑容装模作样道：“我？我嘛，我也很有分寸啊，你看刚才我们配合得多好，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庄旭别想蒙混过关，立刻开干……”
云镜明那双清明澄澈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下次别自作聪明。来之前我不是都提醒过你此行目的了吗？”怎么一点儿都不机灵的。
秦理听到前半句已经放松了下来，知道云镜明是没打算追究了，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又生出了些许疑惑：“你说过吗？你说了什么来着？”他回想着动身前发生了什么，蓦然想起，云镜明那时候问过自己是否想要个说法。
他就是替自己来要个说法的。意识到这点，秦理心中生出一种又欢喜又心酸的感觉，仿佛嚼了一口未熟透的梅子，那混杂着酸甜的滋味一点点于唇齿间扩散了开来。
有人费心费力特地来为他走这一趟、让他得以在这场无妄之灾中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而他这么大一个人竟还指着旁人给他撑腰、显得自己何其无用……更可悲的是，他明知道云镜明如此作为也很有可能只是出自他的本心、并不是对谁有偏爱，他心底却不受控制地为此感到雀跃。
云镜明看他这一脸乱七八糟的表情，估摸着他早已忘光自己说了什么，想到他方才那故作镇定又难掩紧张的模样，心里意外地并没有多生气。
秦理对修行一道了解不深，又过分高估了庄家那群人的实力，因此顾忌这个又担心那个……有迟疑也情有可原。
但他独自来山神庙、对上庄家三人的时候怎么就毫不犹豫，那时就不顾忌他们修为远高于他了？
云镜明也不知道秦理这么大一个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只是凭他当时能迎着庄乾的喝问挡在杏妖面前这一点，就胜过了那几个狭隘偏私的庄家人。
于是，他颇有些无奈道：“没说什么。”
秦理心情复杂之下并未注意到云镜明比往日似乎更纵容些的神情，听他说完刚想追问什么，但云镜明无视他已经走到了杏妖面前。
“杏妖。”云镜明方才那一点情绪已然从眉眼间隐去，开口的声音不带喜怒，“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你若想糊弄这人一样应付我，我不介意帮你把这桩子挖出来，好让你醒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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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阿杏，秦理也愣住了。
这画风转变过快，秦理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他眉头一皱，英挺的五官间满是不可置信：“你是说阿杏它骗了我？它有这么厉害？”
云镜明道：“隐匿于此地而从未被人察觉，经雷劫而不死，又有影响他人运势之能，甚至能把你忽悠得心甘情愿来当挡箭牌没了半条命，秦理，你是傻子吗，一点儿没觉得不对？”
被云镜明这么一说，阿杏摇身一变竟成了个居心叵测的厉害人物，而自己成了个傻白甜？秦理感到冤枉极了，辩解道：“不是，它身上气息很干净啊……”
云镜明：“你就只会观气吗？如此刻板。”又道若不是秦理初出茅庐，对修行方面的事情一知半解，杏妖那些话语也骗不了人，果然还是需要多加历练，不能有松懈。
秦理心说你当时不就只教了我那点儿么我哪里还会有别的本事？又知道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等待他的一定是云镜明更加凶残的指责和严苛的教学，便只能把心中怨愤转投向面前的杏妖：“好啊你，居然这么厉害，亏我把你当个纯良的好妖这么掏心掏肺……”
眼看自己的伪装被云镜明识破，阿杏也不争辩什么。在秦理的视线中阿杏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站好，对他跪下去磕了个头。
秦理眼角一突，这大礼令他感觉自己马上要入土了。他立刻往一边跨出一大步避开，结果阿杏也跟着他转过了一些角度继续对准了他磕。
秦理脸色发黑：“别吓人，我们人类不兴这个。快起来！”
阿杏听话地起身乖乖站好，看向秦理和云镜明。阿杏的五官很是清秀，眉眼线条优美，望过来的时候眼中沁出的深绿仿佛装了一抹春风，只是它头顶着毛刷一样的凌乱短发，半张脸上新添焦黑痕迹未退，整个人便看起来有些滑稽。
秦理觉得那焦痕碍眼，指了指自己脸上同样的地方：“你这个弄不掉？”
“嗯。”阿杏并未多解释，只是平静道，“大人说得不错，我的确有隐瞒。”它看云镜明神色，赶紧补上，“但绝不是有意利用。”
云镜明看着它，听它继续说下去。
阿杏对云镜明道：“当时他见到庄家兄弟被我吓走，却并不害怕，也没有与我打斗的意思，而是坐下来要与我聊天。我看他也是修行之人，又难得不狭隘，便也有些好奇，想着这人身上可能有我如愿的契机。”
此刻它的姿态与谈吐与之前在秦理面前伪装出的不谙世事相比多了通透了然，也并无瑟缩畏惧之意，更贴近一个活了漫长岁月的妖物的真实模样。
云镜明垂眼看它：“你倒是识时通变。”
阿杏低眉顺目，态度恭谦：“我族受出身所限，修行起来要比其他妖族艰难许多。在修出灵体之前，本体既怕天敌蛀食，又怕雷火侵扰，遇到个孩童折断几根枝丫都要恢复很久，更别说若是周围村庄中若有樵夫木匠的，等待我们的将会是灭顶之灾。代表了因而我族甚少有修炼成精的。”
云镜明：“草木修行确实不易，便更不该横生执念，误了正途。”
阿杏道：“我能区别于我的族类不受躯体所限制拥有自由，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修，但我比同族幸运的是，我生在这山神庙中。”
秦理抱臂：“幸运在哪里呢？”
“因为生在山神庙中，便不会有人来砍伐，若是生了虫害，也会有人帮着除去。我真的很庆幸能生根在此。”阿杏的语气微微高兴起来，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快乐的事情，“我的记忆里，这山神庙最开始的时候香客也是不多的。其实我也没见过这里的山神，那个时候我认为可能祂很早就消散了吧，也可能根本不存在。不过不要紧，那个时候总有信众来供奉的，虽然人不多，但并没有断过。那时我主干还没一节甘蔗粗呢，开的花也稀稀拉拉不像样子，这庙里虽然没有后来那么香火鼎盛，但比现在热闹多了。”
秦理听云镜明和阿杏的交谈，本来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却见到那个欺骗他的杏妖絮絮说着，声音里带着怀念，却是只能从回忆里获得一点漂渺的欢喜。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忽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阿杏：“那时候的人们在山神庙正殿中诉说着一些微小的、简简单单的愿望，找寻东西，祈求一点点食物……那些愿望伴随着力量飘啊飘，小小的亮晶晶的，落在了我的枝头上……”
能不能帮我找到丢失的柜子钥匙呢山神？
能让我的小羊自己跑回来么，这都跑了三天了啊也不知道它会不会饿瘦呀……
哎好几天没打到猎物了，给我遇到一头随便什么都行，谢谢山神！
……
在雷劫之后，阿杏对过往的一切其实记得并不真切了，但最初的那些声音却仿佛一直萦绕在它身边，让它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有着明媚春光的午后。
云镜明眉头一动：“你……”
阿杏深绿色的眼睛中很是平静：“或许是我太寂寞了吧，我想替他们实现愿望。”
秦理倒吸一口凉气：“真这么牛？”
云镜明瞥了他一眼，秦理立刻收起那表情：“听起来不太合理。你一个树妖……哦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合理提问，你怎么做得了这种替人如愿事情？”连真正的神灵都不会这样吧？
阿杏笑了笑：“的确不太容易。我消耗了一些修为。”它停顿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忆那段时光，“那时候我很高兴。我获得了很多人类的感谢，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事情是一个树妖做的，虽然他们的信仰是对这里的山神而并非是我，但我知道他们感激的是我。”
云镜明：“自作聪明，祸患无穷。”
阿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句判词一样的评价，因为这也的确是它得到的结局：“我当年只是一个愚蠢的树妖，没有大人这样一眼便能洞察因果的阅历，我以为我能帮很多人，我心甘情愿耗费自己的力量去实现他人愿望，我也没有强迫那些信徒供奉我这么个妖物，我只能从信众的感激中获得极少的力量。但那个时候我并不后悔。得到‘山神’庇佑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寺庙的香火也繁盛了起来。”说到这里，阿杏再次停顿了一下，仿佛也预示着转折的开始。
“月盈则缺，物极必反，信众越来越多，他们的愿望越来越多，我发现我自己越发力不从心……最后我甚至怀疑起自己做的这件事情究竟是对是错。”
秦理：“是人心不足，**越发膨胀？”
阿杏必不可能满足所有香客的愿望，但这样似乎也不会动摇人们对这座山神庙的信仰。是什么令这座山神庙逐渐荒芜，后来阿杏为什么不再继续了？
阿杏面孔上浮起了一种复杂的神情，带着怅惘与怀念，又含着欢喜与懊恼……那些事情太过复杂，即便以如今的它来看，它都无法给出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也无法把这一切简单的归结于**，只能说：“不止如此。”
若那些人的愿望是始于贪婪、自私，出于不劳而获的私心，它尚且能分辨善恶，做出判断。
若祈愿之人虔诚善良、有不得已之处，只需要一点儿外力就能改变原本的死局，无人相帮则会坠入深渊，然而此人的愿望会与另外一个同样良善且无辜之人的愿望相悖，那它是否该帮，是否能帮？如果改变这一人的命运又会牵连到更多人，救下一人或许将害更多人丧生，它又该怎么办？
一旦踏入别人的因果，仿佛怎么做都不对。
即便是神灵，又该如何能令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结果呢？
这座山神庙成了考验人性之地，而人性往往是经不起考验的。
到后来，阿杏终于发现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妄图改变他人命运者终于发现命运不是它所能妄动的东西，而彼时它的雷劫已然临头。
“我差点在雷劫中灰飞烟灭，是此地真正的山神显灵，让我这个冒名顶替的妖物在雷劫中留下了性命。”
“山神？”云镜明和秦理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
云镜明收回与秦理相触的视线，转头问阿杏：“你见到了山神？”
阿杏如实道：“虽然我没有真正见到祂，但是当我在雷劫中力竭差点神形俱灭时，那殿中石像散开一道清辉覆盖了我，替我挡住了最后的天雷。不是山神显灵还能是什么？”
这听着有点儿不对劲啊。秦理看看云镜明，后者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阿杏：“自此之后，我便守着这处山神庙，潜心修心，等待一个重见山神、奉上所有以表达感激的机会。我想只要我在这里，这座庙在这里，那山神终有一日还会出现的。只可惜，这几年间村人渐渐不满足于原本的生活，总想着把这里和外面连接起来，甚至想拆了这座山神庙。这怎么可以呢？不该这样的，外人不该来这里，不该动这里，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山神所有，都不该被人类改变。所以我赶走了他们。”
至此，它将自己做的一切都交代了清楚，也讲述了它一直以来的执着。
阿杏对秦理道了歉：“很抱歉让你受到牵连，你是个不错的人类。”又转向云镜明，“事到如今，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只是我有唯一一个请求，希望这座山神庙能够长久地留存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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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明杏（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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