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奇怪地反问:“如果你的愿望只是这个,我之前不是已经答应你了么?”
云镜明诧异地看向他。
秦理看到他神情,猛然想起好像云镜明才是做主的那个,心头一紧,立即解释道:“这寺庙对于我们人类而言,算是那种可以用作吸引游客的亮点。既然这个古村终归是要开发起来的,那么保留几处旧时寺庙作为特色景点也是很有必要的。”他在云镜明的视线下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虚,“况且这不是有了你来处理么,往后这杏妖肯定不敢再胡作非为了,这村附近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云镜明显然不会被几句恭维糊弄过去,他看着秦理脸上摆出的卖乖表情,对此人的处事水平越发感到怀疑:这人是一直以来是过着怎样被娇惯的舒心日子,一点儿戒心都没有么,竟敢如此轻易应允妖物的要求?
“轻易与不知底细的妖物达成约定、对其许诺,你觉得此事你做的是否合适?难道还要我教你分辨其中利害?若是杏妖有心害你,看你现在还如何能在此高谈阔论。”
秦理立刻点头点成啄木鸟,一本正经道:“你说的非常对,我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之前的错误。往后我一定不胡乱答应别人事情,无论对方是妖还是人,但凡让我帮忙的,我一定仔细分辨对方实际意图之后再做决定,分辨不了的我就找你把关,绝对不让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云镜明:“……”
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如此听话配合,反倒叫旁人无话可说了。
秦理难得见到云镜明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没忍住生出了一点儿笑意。他又不是看不清旁人好意,乖乖认错便是,又何必要做些没意义的口舌之争呢?
阿杏听明白秦理的意思,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太敢相信:“即便我对你有隐瞒欺骗,你也不反悔?”
秦理眼中笑意还没有散去,听到阿杏的话,快速投去眼神白了它一眼,没好气道:“你就少说两句吧,搞成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因为你做的那些蠢事。你说早知道这样,你好好修行你自己的不就是了,何必这么舍己为人非得掺和到旁人的事情中去?”
阿杏立刻识时务地闭嘴不言。
秦理又装模作样地对云镜明道:“这杏妖被天雷劈了一次少了半条命,是惩罚它擅动他人因果;后来又被庄乾劈了一次也整挺惨,算是警示了它这段时日的行差踏错。这被劈了两次、这么艰难还活了下来,想来也是它命不该绝对吧哈哈哈……”
云镜明看他:“你说完了吗?”
秦理立刻收敛表情:“……嗯。”
云镜明见秦理对这差点儿让他失了性命的杏妖这么维护,实在宽容,但也的确如他所说,杏妖所行之事虽然有错,还并不到需要以性命相偿的地步……他不去看身旁一脸欲言又止、忐忑等他开口的秦理,视线从庙中供奉的山神像收回,落到眼前拘谨站立着的杏妖身上,道:“你的惩处并不由我界定,只是你所行之事让无辜者遭遇凶险,又耽误了此地发展、影响了村中人本该拥有的另一种生活,其中因果都会应在你往后的修行之上……该如何弥补,你自行审度。”
这意思差不多是“懒得管你”,看样子是打算放过了。秦理没想到云镜明这么好说话,正高兴着,忽然又听他开口:“但有一点你需要知道,此地未曾有过山神。”
秦理一愣,不知云镜明为何有此一句,却听到阿杏急切的声音响起:“这不可能!”
阿杏的声音那么焦急,说完之后它立刻意识到了不妥:“抱歉是我太激动,失礼了。但您凭什么说山神不存在?”
它能感知到云镜明身上那与寻常妖族不太一样的气息,那种很悠远的、古老而令它生畏的气息让它本能地想要信服,但是它一直以来的某种执着却让它不愿相信他所说的。
秦理先前听阿杏叙述到山神之时便觉得异样,听云镜明这么说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不太理解阿杏这反应:“有没有山神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阿杏皱紧眉头望着云镜明:“怎么可能没有山神呢?是祂从天雷下救了我啊……怎么会没有山神呢?若不是山神庇佑,我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天雷之下又怎么能幸存呢?”
它连声问着云镜明,那无意识拔高的声音里暗含着它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它反复说着的也不过是同一句话。
是山神救了它的啊,除了山神,还会有谁愿意救它呢?
对于阿杏而言,它自诞生以来便是一个不被看见的妖物,人们只看得到那株杏树,看它一年四季里绽放了又凋零,美则美矣,却只当它是个物件,没有人知道那棵杏树内里也是一个同样有认知、有思维的灵魂。
它第一次尝试帮人实现愿望之后,那人因“山神”显灵而生出了感激,也凝结出了信仰。那信仰之力阿杏虽无法获取,但“有人感激它”这个事实却让它第一次生出了被认可、被看见的喜悦。虽然这也让它在岔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无路可走,却是它真正被看见的时刻。
当然这一切都被十几年前的那道天雷所否定了。
那个时候它本就迷茫,困在解不清的迷雾中对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生出悔恨。在它懊恼自己怎么就把事情变成这无可转圜的绝境、几乎期待能够一死了之之时,“山神”落下了救护。
于是在这一刻,它此前所有的绝望都被转嫁成了另一种可以支撑它的力量——它并没有错,至少并不全然是错误的,你看,山神救了它,祂是认可它的。
这便成了它自焦土中活下来的所有支撑。
可如今,云镜明却告诉它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山神。
若没有山神,岂不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没有人看到它,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它,更没有人理解、支持并赞许它,那些事情只是它自己可笑的一厢情愿。
阿杏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包裹了它。它避无可避、无处可逃,仿佛还是那个未开灵智而对周围朔风飞雪无能为力的一株幼苗。
云镜明看眼前的草木之妖在片刻内竟几乎要陷入绝望,一道灵气飞去,打在了它识海之上。
轰!阿杏猝然惊醒。它眨眨眼,一时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直直盯着云镜明,仿佛乞求一个答案。
云镜明平视着它,阿杏却一瞬间从中感到了某种自上而下的目光。这目光仿佛俯瞰,但并不含轻视之意,那是洞察而透彻的、带着指引的某种力量。
它听到他道:“高位者创造神灵来规束凡人杂念,弱势者依托神灵来忘却自身的无能为力。你一个修行了百年的妖物,需要这个‘山神’来为你带来什么?”
阿杏缓了缓,迟疑着:“我、我没有向祂祈求什么……”
“你的确不曾向祂祈求什么,但你所求的是祂存在的本身。”云镜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你需要借助‘山神’救你这件事,来证明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有人认可的,对么?没有祂,你就看不到你自己了、信不过你自己了,是吗?”
阿杏:“没有祂,那我做的这些……难道从来都是错的吗?”
秦理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一点儿意思。他没想到这么大一株杏妖竟还能这么没自信没主见的,简直卑微得不可思议,果然不能长时间独处,没个聊天的人真的很容易一根筋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又见云镜明点了它那么几次,它还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十分不开窍,终于忍不住道:“你自己做的对不对,难道还要靠他人来评价?你没有自己的想法、没半点自己的坚持吗?”
阿杏:“可如果我做的不对,那我何必要坚持呢……”
秦理奇道:“做错了就改啊,自怨自艾干什么呢?不就是没有山神、没神认同你吗,又这怎么了?有人赞同就一定是对的?没人支持就是错的离谱了?我看你也不像个未成年,至于一点儿自己的主见和立场都没有、就等着他人来搀着你走吗?……世上遭受苦难不被人看见的、行路更难的人那么多,他们可不像你这妖物还有灵力傍身呢,那些人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可能连吃顿饱饭都费劲,更别提有什么人认可或支持呢,难道他们的存在就是错误、走投无论时就该死了?……你有空在这里无病呻吟,还不如动动脑子想想怎么补偿那些被你损害了运势之人呢!”
阿杏:“可是……”
秦理再接再励:“可是什么可是,我问你,你现在对于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不能做,这其中的界线是否稍微清楚了那么一点儿?”
阿杏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换了个话题,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
世人命运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它虽然无法看透,但在多年的越界经验和惨痛教训下,它也能感知到了其中的“度”,虽说不分明,但心中有感。
秦理循循善诱:“那么在不跨越那个界线的前提下,如果你提供一点儿帮助,能给人带来小小的好运,不管这个受益人是否会回馈你,你会去做吗?”
“不会。”阿杏摇摇头。
秦理本来准备好了台词的开解小课堂瞬间垮塌,他摆出的慈祥微笑差点儿维持不住。
就听阿杏继续道:“世上的人太多了,我帮不了。不过如果是村子里的人,在我感知的范围内,我会希望他们好好的。”
秦理心说怎么妖怪还要大喘气的,恢复了和蔼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那不就对了么。你看,你希望山神存在,本质上不就是希望有人能认同你的做法、以证明你所做的并非全无意义的事情么,而现在,你心中已然生出了自己的判断,能区分对错、能看清约束,所以并不需要外物指引你便能做正确之事,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在意所谓神灵是否存在呢?”
阿杏似乎有点反应过来了,也可能是被他绕晕了:“是……这样子的吗?”
云镜明见秦理费了半天口舌总算颇有成效,也便补充了最后的信息:“这些年间你所做之事有功有过,二者并不完全相抵。你替人如愿但并不曾取用信众们对于‘山神’的信仰之力,那些未消散的力量便团结于此。”
阿杏愣愣地看着他们:“所以……”
“所以能在那时回馈于你。”云镜明看着它,“这样来看,你也获得了认可。”
秦理瞄了眼云镜明,心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留到最后才说出来,是给了阿杏一个机会啊。还指责他对妖物没戒心呢,这人自己对妖都偏心偏到哪里去了……秦理心里嘀咕着收回视线,摆出一副亲切的神情对阿杏道:“杏兄,你可厉害呀,虽然这里没有山神,可你之前所行善事而落下的信仰,自发与你亲近、供你使用了呢!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些人的支持,以后可更要端正自身、好好修行,要靠自己的力量为这里的村民谋更多福祉啊……”
阿杏眉头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脸色纠结抑郁之色逐渐消融。
它所一直祈求的、渴望的、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它身边。
浅淡杏花香随清风落入庙中,卷起那山神像上微小的旧时尘埃飘向了殿外,散入了尘土之中。
院中,焦黑枯树桩上在斜照的日光中闪出了一点葱绿,依稀有新芽将萌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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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明杏(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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