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剑尖贴到颈侧时,冰凉的触感令周围这片皮肤迅速泛起层鸡皮疙瘩,一路高歌着蔓延至衣下举着剑柄的小臂。
很奇怪,林涧明明做的是连贯动作,剑尖从抵上皮肤到狠狠压下之间相差连一息都不到。
甚至硬要说的话,压下剑柄之后的疼痛更为强烈,却不知为何,他单单会对最初接触的那一下,感觉如此深刻。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向后踉跄的时候,视线之中周遭围过来的人群里,并没有徒弟方叩。
小兔崽子,真没良心。
林涧在心中苦笑一声。
终于,喷涌而出的大量鲜血导致林涧彻底失力,稳不住身形仰倒在地。
他侧过头,从众人杂乱的缝隙中,终于寻到了方叩的身影。
他人就站在最后面。
一袭黑衣的青年嘴巴微张,目呲欲裂。
更下方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微微颤动。
原来你也会害怕。
林涧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笑得血沫子都从嘴里喷出,呛得他拖着奇痒的喉咙咳嗽两声。
有点透风。
他想。
林涧也不知道最后合眼长眠时这个表情会不会吓到别人,但是管他们呢,反正自己已经死了。
正文
今日小雪,白虹贯日。
宜,会亲友。
时令山脉坐落于云山雾海深处,隐于世人之前。
“自三百年前,时令山脉中忽降天水,将所有仙家盘桓之地全部淹没。”
“在这之后,这世间所剩灵气便十分稀薄,几乎不可见,唯有各仙家宗门内尚有存余一二,仅供后世子弟修炼。”
说书声从一楼传过来时,声音模模糊糊,与流水潺潺混在一起,催得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坐落在湖心的观景亭内,除了表情呆滞的说书先生外,满堂空座,唯有二楼靠窗的位置传来些动静。
‘叮’
两盏酒碗在此一触即分,发出细微声响。
“不是我说,你那个徒弟啊。”
起头者说话声含含糊糊,两坨嫣红布在眼下,十分醒目。
“真不是个东西!”
她紧闭双目将脑袋使劲一晃,眼前重影摇散后,这才与对面而坐的人眼神对上。
朦胧视线中,对面的人原本正在赏月,不时将手中举着的酒碗凑到嘴边,换来喉结滚动,看上去温和平静,如同漂浮着花瓣的一潭死水。
他刻意收敛了气息,故此看上去并不起眼。
可随着群岚这句话说出,他仍保持着望月的姿势,眼皮却垂下,内里黑色瞳仁朝群岚斜睨过来,里面漾着笑意。
那一瞬,他眼角眉梢处流出的光彩仿佛给这层死水开源凿渠,使其缓缓流动,从头顶浇灌下来。
他整个人穿水而出,逐渐被渡上色彩,就连身上宝蓝的衣衫都被洗涮得更为耀眼夺目——这都从那股笑意蔓延而来。
那双眉眼格外明亮,看不出一丝酒气浸染。
“你看,还不让人说了。”
群岚从这个笑中领会到多年好友未出口之意,抬到空中的手停顿一瞬,蓦然往下一点,隔空正正好,落到那人眉心,转而怒骂道。
“舍不得就去找他方叩,跑来我这做什么。”
“我欠他的。”
窗边被点到的人微微仰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月亮。
举在半空久久未动的手抬起,将酒碗凑近唇边抿了一口,这才说出后半句。
“不过孩子大了,也该放出去见见世面,我这种老东西就该享清福。”
语调中混杂的,不知是怅然还是解脱。
他以手托底,将酒碗抬高,盖过视线中原本月亮的位置,宝蓝色衣袖顺着他的动作自然下滑,露出素白腕骨,在灯下泛着莹莹润光。
“老个屁,也就三岁之差。若不是你替他方家撑起这么多年的门面,即使他剑法大成,能有几个人搭理他啊!”
“亏得他小时候左一句师父右一句林涧求着你教他剑诀,学成了就翻脸不认人。”
喝得醉醺醺的群岚就差没当场掀桌。
“这么多年你这师父当得够尽心竭力了,替他挡下多少明枪暗剑。”
“结果呢!”
“方叩那个小王八蛋居然几年都不见你一面。要我说,当年他家被灭门后,你护着他到如今,也该算报了恩。说到底,他方家的家仇又干你何事。”
群岚此刻也不是真醉假醉,一个劲儿的逮着林涧心窝子扎。
“你上次见他是几年前了,掰着指头数得清楚吗你!”
“也不能这么说。”林涧摸着酒碗反驳道,言语间带着心虚的无奈。
他轻声为自己辩解。
“最开始还是可以的。”
楼下说书声换成了唱腔,咿咿呀呀唱了一大段独白,好不热闹。
【我本无父母,祖母养我至八岁,临终托孤于方家,却不想方家大难,我拖着那仅存的方家小儿逃出生天,不料他狼心狗肺…】
听他说起这个的群岚却来了气。
“最开始?那是你们俩年岁相近!加上方家一家全死光的时候,那老头只来得及给你托孤,你看看后来他方叩学会剑法之后,一年能回一次你那边吗?”
一年吗…
那大概是不够的,打底得四年起算。
说起来像是笑话,自方家一事后,两人一路扶持长大。
打九岁起作为师父开始教导方叩的林涧,其实与方叩并不相熟。
或者说,与现在的方叩不熟。
林涧十七岁的时候,两人大吵一架,自那之后,他见方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清。
今年…
林涧用揣在袖中的手掰着算了算,哦,他都二十有一了。
不对,是二十二。
这样一想林涧自己也觉得听上去颇有些孤寡老人的苗头,便想转移话题。
“啧,不说他了,你怎么还听这个?”
楼下正跌宕起伏的讲述着他拔剑自刎一事,是方叩一手策划的结果。
林涧只能在心中心中感叹真是编得不像样。
对面喝得面色红润的群岚嘿嘿一笑,伸手在颈间比划着。
“你可不知道,就因为你突然来了那么一手。”
她随即探头探脑凑过来,向楼下伸手一指。
“现下传闻多着呢,当个乐子听。”
临水的声音被消去大半,晃进耳朵里。
群岚嫌不够尽兴,索性捞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嗝。”
酒嗝打得十分响亮。
群岚人虽然醉醺醺,倒还顾念朋友情绪,见他不愿多说,便扯起正事。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想法?隔了一年才找我,去参加你奠礼时还真当你死了呢。”
群岚想起这人刚刚自报家门时给自己带来的惊悚,连忙搓了搓胳膊。
一年。
林涧想起这一年的记忆,嘴角微抿。
这一年多,他都被困在梦中。
梦里得方家祖宅布满了尸体,他在横七竖八躺着尸体的宅院中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大门所在。
身边祖母日日夜夜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只在手上举着一盏灯给他照亮。
这是他的心魔。
群岚其实说的不对,自己并非为了报恩,而是自责。
想他当年寄居方家也不过才一年之久,哪来那么多恩情,他偿还的,是债。
林涧被这一院子尸体困在梦中,他想报仇,但他更怕祖母会埋怨自己。
怨他没有如承诺的那样,过安稳日子。
于是他被困在里面一年之久。
最后是怎么出来的呢?
他跪在祖母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在他看来,这是他欠方家,欠方叩的。
终于,响头叩完,云开见月,林涧终于找到了大门。
门外,他早已准备好的躯壳,此刻被放在一张石棺之上。
身穿白色素衣,紧闭双目,沐浴在月光之下,粗粗看去,与林涧本来的容貌只有一成相似。
这里是林涧早已给自己寻好的‘埋尸地’——他幼年时与祖母所居的山林。
初入体时,林涧发现自己全身不得动弹,约摸是灵魄漂泊许久,需要时间恢复,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两个时辰左右,四肢终于传来针扎一般刺痛,他强撑着爬了起来。
许久未用人身,林涧起身时顿觉不适,只觉哪哪都酸痛,耷拉着腿坐在棺上好一阵才缓过神。
他抬手拿起端端正正叠放在一旁的宝蓝色外罩披在身上,跳下石棺。
抬头望去,刚才跨出的大门早已不见了踪影,就好似月下一梦,梦醒了,也就回到了现实。
林涧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将手抵在石棺上催动灵力想要将其销毁,半晌过去,石棺一丝未动。
他这才发现灵魄虽然恢复过来了,反倒是灵力还未醒转。
毁不了就不毁了。
他将手放下,忖度着反正没有灵力也报不了仇,也不知多早晚才能恢复,趁这间隙还是去寻朋友,报个平安才好。
这才来找的群岚。
想到这些,林涧放下酒碗,将已经盖过手背的衣袖翻转,端端正正折了三折。
动作间宝蓝色外袍上的鹤形暗纹时隐时现,林涧却目光发直,落不到定点。
梦中这些场景他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说出口。
张嘴却是挑着群岚第一个问题回答,想掩过第二问。
“我查到了些当年方家被灭门的事,想沿着这些线索去找找看。”
群岚点了点头,也不知喝的醉醺醺的她,是不是没听清林涧在说什么,自顾自的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嘿嘿,明日带你去见我新看上的那个。”
这话说完一头栽下,鼾声随即响彻在整个亭内。
楼梯处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刚刚还在敲惊堂木的先生化作一只雪貂,连滚带爬将自己送上二楼。
从拐角窜出,飞至半空时化作一张薄毯落到群岚身上,严严实实将她包住。
两道鼾声一唱一和,错落有致。
林涧见状忍不住弯了嘴角,起身下楼沿游廊穿水而过,进到湖畔的一间小屋内,掩门自去休憩。
冬日永夜,夜色朦朦,湖水洇润,逐渐散发出白色雾气,将观景亭包裹住。
任谁也想不到,外面挤破头想要寻找的灵气,在这里已然凝成实质,融于湖水。
笠日,林涧问也不问,一口将群岚递来的丹药吞下,随她走进挤满一堆人的院子。
扯着身上幻化出来的灰扑扑弟服饰,语带笑意地看向已经醒了酒的群岚:“新看上的?”
昨日群岚的言行让林涧以为她已十拿九稳,故此现下这改头换面的举动不禁有些好笑。
同样一身灰色弟子装的群岚瞥了林涧一眼,表情凶巴巴:“先行探查,懂不懂啊你。”
紧接着便继续四处张望,不再搭理林涧。
身边同样是新入门的弟子三两成□□换着情报。
“我记得城无坊不是说所存灵力不足,不再收人了吗,怎么今年进了这么多新人。”
“正是因为所存灵力不足,才要抓紧时间出一位有潜力的小辈,以防后手不接。”
“更何况现在时令山脉里,除开二宫三府和郁仪谷外,其余十五坊谁能有我们城无坊这样有声势。”
“后手不接?听说诚家找到了个失散多年的小辈,不知从何处学的一手阵法,眼看城无坊就要再上一层,哪来的后手不接这种传言。”
“对啊,我听说他们现在在研究如何将阵法嵌入器物才来的,这样城无坊炼器之名就能更上一层楼,何愁不是下一个府位。”
旁边另有一人默默接话,问出心中疑惑:“三府?我记得不是四府吗?”
“啧,方府就剩那俩人,哦不对,现下就剩一个人了,怎么配得上称为府。”
“走了走了,别聊了,先去拜见家主。”一位看上去颇为干练的男子推开门,将所有人往外导引。
新入门的弟子们敛声屏气,沿山间小道往上攀爬。
就在此时,小路尽头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一身黑衣。
明明是个长身玉立的公子,面上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絮絮叨叨,嘴就没停过。
至于另一人,怀中抱剑,敛神端肃。
没有表情的面孔透出一股冷意,硬生生将面上因眉眼唇间过于浓重的颜色而衍生出的脂粉气压了下去。
俨然一副不近人情的做派。
从他丝毫不接那位嘴都快说干那位的话也可窥见一二。
待看清两人面容后,所有人立刻敛声屏气垂下脑袋,恭恭敬敬等着他二人走过。
群岚本想带林涧散散心,却忘记了城廖与方叩交好。
两人如今一同出现的身影让她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下意识瞄了眼林涧。
只见林涧站在最外围的位置望着地面出神。
那位置再显眼不过。
虽然他现在的面容与之前大为不同,可群岚生恐他被方叩看见,还是伸出了手,想要将林涧向后拽一拽。
此刻林涧的心思却有些复杂,他已经许久未见过方叩了。
若是人群中背身而行不算见面的话,到如今加起来也有四年了。
他抬头迅速扫过一眼,随即又低头与众人一同行礼。
再之后便是百无聊赖的望着地面发呆,也不知在神魂飞到何处,猛不防被群岚拽得一个踉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梦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