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梦三十二岁那年,病倒了。
血落在写满请愿书的奏折上,鲜红掩住刺眼的字眼,让上面的内容勉强能够入目。
太医令一口气叹来叹去,翻来覆去就一句话:“陛下,要节制啊!”
节制,怎么不节制?
一天只吃一顿饭,春夏秋冬拢共十套衣服,再没有比她更节制的人来。
太医令摇头:“这便是症结所在。”
郭梦咳了几声:“朕食百姓食,衣百姓衣,方知百姓之苦,才能造福百姓。”
左不过命一条,没了就没了。
太医令无话可说,她却想的是,是时候立储君了。
她叫来寤寐,写下三十多个宗室子女的名字,团成团随手扔了一地。
“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
她拿出被点中的公鸡,打开了纸团子:
郭何。
“不错,是个好孩子。”
论文才,出口成章;论武略,样样精通;论仁心,忠君爱民。
她很满意,满意到晕倒过去。
寤寐把剩下的纸团扫到一起,意外瞥到其中一个写着“郭何”,打开所有纸团,全都是“郭何”。
宗室子女基础,储君选定就不基础。
内定这一块。
储君既已定好,郭梦又开始忧心身后之名。
她是个仁君。
关于这点,朝臣们恐怕第一个不同意。
那换一个措辞:
起码,她是想做个千古流芳的仁君的。
于是她重新叫来起居舍人,要求对方给她写起居注,最好还是记录她勤政爱民日常那种的。
起居舍人同意了,拿着厚厚的一沓册子亦步亦趋跟来跟去,态度十分端正。
郭梦大喜,拿过册子一看,上头记的却是:
天元十二年×月×日,陛下整个一天只喝了一碗稀饭,却拉了七泡屎。
郭梦大怒!
起居舍人唯唯诺诺,提笔改成:天元十二年×月×日,陛下一粥遗七矢。
好一个文言文通假字圣人。
寄希望于别人是无果了,郭梦打算自己给自己写点什么。
她找来一叠纸,落笔写下六个大字:仁君执政实录。
一连半月,一个字没动。
那很有做小说家的潜力了,没有熬出头的,通通是潜力股。
“小德子,”郭梦随手点了一个内侍,示意他看手上的一捆白纸,“你在这上面看到了什么。”
小德子急得满头大汗,不敢说自己除了她自卖自夸的六个大字,什么都没看道,便指着纸上的一摊水渍胡诌:“此处表达了陛下的思乡之情。”
那是郭梦趴案上睡着,流的口水。
但这不好直说。
“没事了,你下去吧。”她大手一挥。
小德子屁颠屁颠溜了。
做皇帝的,身边很是难听到真话的。
上次听到真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了,是今天早上,她边照镜子边问寤寐:“寤寐,朕与户部徐工孰美?”
寤寐说:“君美甚,徐工何能及君也。”
寤寐之美她者,实乃实话也。
实录是写不了一点,郭梦又想着整点别的活。
人最怕的是什么?
是吃不饱吗?是穿不暖吗?
都是,但也都不是的。
人,最怕的其实是没有梗!
回想一下,为什么一些在位期间毫无作为的皇帝能被后世之人美化怀念?究其根本,是因为人家有梗啊!
哪怕终其一生庸碌无为,残暴不仁,但只要文采斐然,身有长物,便可收获大批拥趸,听取一片可惜可怜。
郭梦开始想自己值得被人称道的长处。
不伤人的事,她不做。
不伤人的话,她不说。
不伤人的刀,她不耍。
不兑……她根本就是个大恶人嘛!
没有长处,郭梦打算自己创造长处。
第一个长处,她想的是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写一本鸿篇巨制的房中考。
刚写五十个字不到,肾坏了。
没办法,太有想象力了。
此事就不了了之。
第二个长处,她想的是把以前的诗作整理成册,留一本万世流芳的诗集。
数量不多不说,还有好几篇是偷的别人的,就这摆在一起都还凑不出三张纸。
这太丢人了。
第三个长处,郭梦终于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平庸的自己达成和解。
她命人找来一块巨长的石头,打算以此为陵寝碑作为长处,留名青史。
长处长处,够长就好。
至于上面该刻些什么……
一般陵寝碑无非刻些帝王功绩,所以又叫功德碑、述圣碑,多为后人所刻。
可是后人会刻什么还不好说,郭梦并不想让后人在她的碑上乱诌。可她既不能像秦始皇那样不许后人给他追谥,全写好话又太害羞了……
一番思考后,她打算一字不写。
呼——
思考好辛苦啊!
“陛下!”小德子踉踉跄跄跑进来,一如当年的寤寐,“河肃王来了!面相来者不善啊!”
河肃王郭何,正是她选定的储君。
“是朕亲爱的储君啊,”郭梦躺在宽阔的龙床上,显得人格外单薄,“迟早会来的,还不快传进来。”
就说嘛,宽床显得人瘦。
衣裳同理。
郭何气势汹汹走到龙床边,看到她的刹那愣怔片刻,忽又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她的脖根:“陛下,你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好好活着。”
这话说的,倒像是谁想死似的。
秦始皇没有多活几天,是因为不想吗?
郭梦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他才惊觉:“我去,你当真铁了心,要把这一大堆烂摊子交给我?”
真呢,比珍珠还真。
郭梦艰难地坐起身,抓着萧何的领子问:“朕来问问你,什么叫做把一大堆烂摊子交给你?”
生气,十分生气!
就算进了棺材她都要爬出来质问。
“骇呀!”
萧何被她鬼一般的面容吓了一跳,忙把匕首对准了自己:“我可不要做那位子,累死累活不说,还吃力不讨好,要我做储君不如死了算了。”
偏激,这就太偏激了。
郭梦伸手去抓他的手:“河肃王啊,剑锋对准的应该是敌人,而非自己。”
不要责难自己,要责难他人。
这是她的人生箴言。
郭何被她说动,匕首刃立马由对准自己,转向了对准她:“你说的不无道理。”
傻孩子,认错敌人了。
郭梦轻蔑一笑:“河肃王,你别忘了,朕死得越早,你就越早登基。”
承认吧,其实就想及早做皇帝。
小心思都藏不住了。
郭何忙不迭丢了匕首,竟是进退两难。
“朕留给你可不是烂摊子。”
郭梦疑似神志不清地伸手指向寝殿的门口,说:“那是朕的盛世江山!”
指着屎盆子说盛世,疑似做皇帝做疯了。
盛不盛世郭何还是分得清的。
一朝不过三百年,五十年奠基,五十年盛世,一百年内忧外患,一百年兵荒马乱。
郭姓江山气数已尽,指不定轮到哪个郭倒霉蛋,就做了亡国之君。
这亡国之君,谁做谁知道。
郭何走向殿门,想要大开殿门让她好好看看这隆冬的萧氏皇宫,何其萧条何其可笑。
恰就在那个时刻,一名内侍手攥染血的军报,一路狂奔向蓬莱殿。
“北方传来战报,三十二座城池尽数回归,宋侯不日率军回京!”
他一面狂奔,一面喘着粗气,高声将消息传遍整个皇宫。
多日连绵的大雪骤然停下,一道光从厚如壁障的云中倾泄而下,洒在那内侍身上。
那原是仅此一束的光。
顷刻间,云层似是被猛刀劈裂开来,半轮橙黄的骄阳从中探头而出,光彩倾倒在白雪上熠熠生辉。
郭何略略吃惊,转身向龙床上看去,那人轻倚在床栏上,紧阖双目,嘴角还噙着一抹未尽的笑。
她在笑什么呢?
没人知道。
听说她大费周章给自己留了块巨大的陵寝碑,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就刻了一个笑脸。
那时有人问她何意,她的原话是:
表达了朕的思乡之情。
她笑,是因为听见北方战报了吗?抑或是在此之前已早有预感?
她笑,是因为终于卸下担子了吗?抑或是找到合适储君的欣悦?
她笑,是因为远大志向实现了吗?抑或是单纯做了一个美梦?
郭何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向她,却在靠近时蓦然被一把匕首抵住喉根。
“河肃王啊,”郭梦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已经几乎不能视物,“朕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交待。”
一般来说,她应该已经死了的。
毕竟铺垫了那么久了。
但是,她没死。
主要是,字数还不太够。
“朕手上有几个字。”郭梦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长卷轴,展开来看,上面全是过往皇帝的美谥。
她美滋滋地点了一个“仁”字,指使道:“这个‘仁’,朕看与朕极配,河肃王觉得呢?”
是商量的语气,手里的匕首却没一刻放下。
郭何不知该摆出何表情,点了点头。
“啪嗒”一声,匕首落地。
寤寐跪在床前,捂面而泣:“陛下……薨了。”
阎王爷亲自盖章,这一回是真的了。
阳光从蓬莱殿殿门打开的缝隙投入,分出一缕照在郭梦枯槁的脸上,枯燥的发上。
一路霜雪夜行,沧桑了她的脸,淋白了她一头乌发,是无数夜里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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