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消退后，汪善又昏睡了近两日才彻底清醒，房中除了他还有两个侍女无言垂首立在门边，见他醒了，其中一人推门出去，很快便有侍者端着饭菜进来，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不论汪善说什么，这些事人都不与他沟通，倒是他提的需求都一一满足了，唯独出院子这一点是绝对不行的。按照当日医师的推算，十个月的时间，寒毒就能从齐朔体内拔出去。至于转移到汪善体内的寒毒，医师只是含混地说会自行运化，至于需要多久才能完全运化，他却没说。
每日晌午齐峻便会过来，待到入夜才走，偶尔会给汪善带些解闷的小东西，但更多时候还是教导汪善修行。两人默契地不提齐家的这些事，只是和从前一般相处。有寒毒做催命符，汪善修行比以往更认真，不过囿于天赋一般，长进算不得快。
今日直到晌午，齐峻都没出现，这往往意味着齐朔要来了。汪善害怕得饭也吃不下，恨不得钻进柜子里，别被齐朔找见——寒毒带来的痛苦实在让他胆颤。
齐家府邸，老管事早早候在正门，见少主回来便迎了上去。
“少主，夫人在春晖厅等您。”
齐朔怀中捧着一方水晶匣，闻言微皱眉头：“母亲有何要紧事？”
“老奴不知。”
“我先回一趟柳苑。”齐峻说罢不等老管事再拦，已经转身向柳苑的方向。
柳苑正是汪善的住处，而齐峻怀中抱的方匣便是给汪善的礼物。自新婚夜后，他就被母亲遣回苍微门休息，如今临近寒毒发作的日子才许他回来。他虽知道母亲用心良苦，怕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但这做法未免不近人情，新婚燕尔，哪有将伴侣丢在一旁只顾修行的？
距离初夜已经过了些时日，然而想起新婚，想起伴侣，少年还是觉得脸颊发烫，他挥退两边的侍者，悄悄推门进去，桌上的饭菜没动几筷，汪善缩在榻上一动不动，一派萎靡不振的模样。
齐朔将玉匣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抚上汪善的额头：“你怎么了？”
汪善睁开眼睛，慢吞吞地爬起来，状似无意地避开齐朔的手：“你怎么晌午就来了？”
“...今日回的早些。”齐朔能感受到汪善的疏远，他想自己是亏欠汪善的，不该计较这些小事，等时间久了，汪善自然会放下芥蒂，“我给你带了礼物，特意去普济峰求的，对你身体好。”他引着汪善坐到桌边，将水晶匣打开，里面一只精巧的玉碗。
碗中盛的东西汪善认得，是琼浆玉酪，以往夏日里何渡会做，他总去蹭着吃，为此还要给何渡当牛做马地帮工才行。齐朔带的这份似乎更名贵些，不知加了什么，玉匣一打开屋内立刻充满清甜香气，闻一下都提振精神。
“这是琼浆玉酪，尝尝？”
“我不想吃...”汪善的拒绝脱口而出，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太冷硬，于是软化了语气：“...呃，我吃过这个，我不爱吃。”汪善不擅长说谎，但他实在不想接受齐朔的好意，这往往是原谅的开始，他潜意识里抗拒着齐朔。
被在意的人拒绝，齐朔脸色不太好看：“你吃过？你怎么可能吃过？”
“嘿！你这小孩儿瞧不起谁呢？我哥们儿以前夏天也做这个给我吃好吧！”虚荣心让汪善把蹭吃蹭喝改成了专做给他吃，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大话反而是真相，琼浆玉酪用料名贵，且工序复杂，若非专门给他，何渡又怎么会做呢？
“你哥们儿？你哪个哥们儿？”齐朔立刻警铃大作，琼浆玉酪名贵，普通友人怎么会专程做给他吃。
“你别管是哪个哥们儿，我是真的没胃口，你吃吧。”
“我专门给你带的！”
汪善长出一口气，率先缓和态度：“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真的不想吃，你吃吧，别浪费了。”
“你是讨厌玉酪，还是讨厌我？”
汪善沉默片刻，道：“我不讨厌你，别想太多。”
在汪善面前，齐朔总觉得自己变得十分软弱，明明汪善一句重话都没说，可他却鼻尖泛酸，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要去拜见母亲，玉酪你不爱吃就让侍从倒掉吧。”他说完摔门而出，关门声震天响。
房间安静了许久，侍从刚才推门而入，看样子是要把琼浆玉酪倒掉。
“诶！别倒...送给你吃？”汪善试探性问侍从，那是个小少年，拘谨地低着头，仍旧不说话，也不敢接受汪善的好意，倒像是被汪善为难了似的。
汪善怎么舍得浪费食物，他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将玉酪端起来一仰而尽，明明用料更扎实，但是尝在嘴里，总没有他以前在何渡那里吃过的味道好。
春晖堂。
齐家主母王孙夫人看儿子垂头丧气的，放下茶杯柔声问道：“朔儿，谁惹你不高兴了？”
齐朔刚要开口，忽然想起母亲的雷霆手段，讪讪闭嘴，只是摇了摇头，价值千金的香茗进了他的口都像是苦药汤，眉头就没有一刻舒展的。
“你今日回家，着急去柳苑可是寒毒提前发作了？”
“母亲！您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只有寒毒发作才能去柳苑吗？”
“我认为应当如此。”
“汪善是我的道侣，希望母亲能尊重他。”
“朔儿，不要一时昏了头，做下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傻事。若非能解寒毒，你会多看一眼汪善这样的人吗？反而言之，若非你是齐家少主，汪善会献身为你解毒吗？你与他之间究竟是什么债，你该心中有数。”
“...孩儿还有课业要温习，先行告退。”齐朔躬身行礼，一拂衣袖愤然离去。
王夫人轻轻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夫人，您当真不忧心少主吗？”
“无碍，汪善是个拎得清的。”
齐朔回到书房，他本打定主意今日就算被寒毒折磨死，也不要去汪善那里讨嫌，可刚坐下不多时，柳苑的侍从忽然来报，说汪善将玉酪吃了，此时正等他回去呢。齐朔胸中郁结之气立刻散了大半，便一秒也坐不住了，当下就往柳苑去，正赶上汪善在沐浴，房中水汽氤氲。齐朔很守礼，隔着屏风与汪善说话。
“玉酪好吃吗？”
“嗯，好吃。”
“那当然，费了我不少功夫呢。汪善，我送你这么多次礼物，你怎么都不回礼？”
汪善动作停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来了这里，他就打心底不愿意再接受齐朔了，自然没有考虑过什么回礼。
齐朔见汪善不说话，以为自己又惹得汪善不高兴，慌忙改口：“不送也没事，你这家伙一穷二白的，想也知道你送不了什么。”他本想着汪善能像以前那样与他拌嘴，但汪善只是讪讪说道：“不好意思。”
齐朔暗恨自己说错话，却又不知如何补救，他是四大家族之首齐家的少主，何时如此唯唯诺诺过，但他并不觉得委屈：“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礼物不在贵贱，心意最重要。”他说着，胡看到汪善搭在屏风上的外袍系着一枚香囊，料子还行，只是绣工蹩脚，估计是哪家好绣坊低价处理的学徒习作。但汪善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也就这个还算可以。
“你把这个香囊送给我吧？”
“不行。”汪善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这是何渡送给他的，也是为数不多还能让他想起自己是个人而不是医疗物品的东西。
汪善坚决的态度引起齐朔的警觉，香囊意义特殊，难道...
“这是谁送的？...请你吃琼浆玉酪的那个人？”
汪善一哽，没想到齐朔如此敏锐，明明他和何渡什么都没有，纯哥们儿，让齐朔这样一猜疑，硬是带出了些暧昧味道。
“不是，我自己买的。”
汪善的谎言一眼就能识破，齐朔压下心头怒火，强撑着笑脸打趣道：“自己买的为什么不能送我？”
“我...”
“送给我吧，好不好？求你了...”半大的少年，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齐朔隔着屏风对汪善撒娇，自七岁以后，哪怕是对着母亲，他都不会如此，此刻羞得满脸通红，只是汪善看不到。
“...好吧。”汪善还是松了口，虽然对不起何渡的心意，但是他实在怕了齐朔。
入夜，喜被早已换了，两人躺在鹅黄色的天蚕丝被中。
有过几次经验后，齐朔学会了克制，让汪善在结束后还能保持清醒，说是清醒，只不过是齐朔同他说话时能含糊地回几句，眼皮子其实控制不住得直打架。
“你当时在树林里，为什么要帮我？”
“想帮...”汪善声音飘忽，勉强回应着。
想帮。齐朔嘴角勾起，他中意的人就是这样善良，“谢谢你愿意来齐家。”
“嗯...还有八个半月。”
听见汪善嘟囔，齐朔凑过去追问：“什么八个半月？”
“你解毒..的日子...”轻飘飘的话引来无数暖流涌入齐朔心中，他抿起嘴偷笑，钻进被子里枕着汪善温暖的胸膛，“好了，我不闹你了，快睡吧，晚安。”
听见晚安，困得要命的汪善就像接到了指令，立刻失去意识。
——还有八个半月，他就能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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