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满从没想过，14岁这年，爷爷会永远离开她。
站在昔日熟悉的门前，满目刺眼的白让她的鼻腔猛地发酸。邻居阿姨刚出门，正看见陈小满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往下坠，慌忙跑上前架住了她。客厅已被布置成陌生的灵堂，爷爷的照片悬在中央，镜框冰冷，框住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严肃而疏远的黑白面容。照片前摆放着许多供品，香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陈小满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照的这种照片，她跪在灵堂前觉得那黑白照片刺眼又陌生，陌生得让她心慌。
周围好多声音，嗡嗡作响，似在安慰，却模糊地飘远了，陈小满听不清。
国庆假期，是陈小满第一次一个人独自回小镇。巷口，爷爷的身影缩成一个小小的点，焦灼地张望着。陈小满不知道爷爷等了多久——她没有手机，爷爷无法联系她，只知道他的孙女今天要回来。走的那天，爷爷浑浊的眼眶里蓄满了水光，一遍遍叮嘱她路上小心。她从未见过爷爷哭，只当是寻常的不舍，还笑着安慰：“别担心呀爷爷，寒假我就回来了。”
妈妈蹲在陈小满旁边，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小满，去房间看看奶奶吧，奶奶血压都高了……”
陈小满没抬头，声音低得像在砂纸上摩擦：“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猛地转过脸，涨红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死死盯着妈妈红肿的眼睛，“为什么不带我去医院？”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尖锐质问：“你怎么这么自私？”陈小满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向房间，身后传来陈熙漫终于压抑不住、低头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声。
陈小满进房间看到奶奶躺在床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听到门响，奶奶迟缓地转过头。看到陈小满的瞬间，嘴唇哆嗦着：“小满啊……”声音干涩沙哑。
陈小满像被那声呼唤抽掉了所有力气，扑到床边，一头扎进奶奶怀里，紧紧抱住那瘦弱的身躯。积蓄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决堤，哭腔破碎：“奶奶，我好像在做梦，这一定是做梦对不对？”
奶奶的手一下下、沉重地抚摸着孙女的头发，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也像是在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泪水无声地淌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奶奶也想这是梦啊……”她哽咽着，手臂收的更紧了些，“小满啊……不怕，还有奶奶……还有奶奶在呢。”
几位镇上相熟的奶奶过来探望，房间里低低的劝慰声此起彼伏。陈小满默默退了出来，像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茧。她来到灵堂后面，那里，冰冷的现实毫无遮挡地刺入眼帘，爷爷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冰棺里。
棺材盖隔绝了空气，也隔绝了温度。陈小满坐在地上，水泥地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布料。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脚边。她怔怔地望着里面，爷爷像是在熟睡，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像往常一样唤她“小满”。
这个念头让她心如刀绞。陈小满是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陈小满四岁的时候，妈妈嫁给了邻市的赵宏俊，他有一个跟着奶奶生活的女儿赵依依，比陈小满大两岁。重组家庭就像一幅复杂难懂的拼图，小小的陈小满被暂时留在小镇上，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成了这幅拼图里被暂时搁置的一块。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是一个从未有人为她勾勒过的轮廓。妈妈结婚后，就和赵宏俊到邻市定居。妈妈让她叫赵宏俊“爸爸”，她便顺从的叫了。
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赵宏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陈小满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几乎是机械地喊了一声：“爸。”
“嗯，回来了。”赵宏俊应着，声音低沉。他蹲下身，带着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稳，“小满。”他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缓和，“爷爷走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别怪你妈妈，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慌了手脚。”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送爷爷最后一程，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陈小满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赵宏俊似乎也找不到更多的话，抬起手，在她肩上略显生疏地拍了两下。随即，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子后面，留下陈小满独自一人，面对着冰棺里仿佛沉睡的爷爷。
送陈小满回来的，是赵宏俊的姐姐和姐夫。车子在蜿蜒的道路上颠簸，从姑姑和姑父的对话中，陈小满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冰冷的轮廓：爷爷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突然摔倒在路边，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台阶上。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陈小满的思绪被拽回那个下午。
那天她放学回家，钥匙刚插进锁孔，就看见妈妈和继父赵英俊已经收拾好东西正要出门。这反常的“早归”让她一愣。
“小满，”妈妈陈熙漫的声音很急，甚至没停下脚步，“爷爷出事了，我们得马上回老家。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钱放在你书桌上了。”赵宏俊紧跟在后面，面色凝重。
“爷爷怎么了？”陈小满追着问。
“晕倒了，有事给我们打电话。”说完就急匆匆出门了，防盗门“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隔绝了追问，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信息。
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严不严重”。
直到坐在回家的车上，陈小满都反应不过来，国庆节还好好的爷爷，怎么才几天，就告诉她爷爷不在了。
一股尖锐的怨怼直抵心尖。她怨妈妈，怨她关门时那冰冷的决绝，怨她没有带上自己一起回去。即使姑姑说，爷爷从被抬上救护车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再也没能睁开眼，可陈小满固执地觉得，自己就是回来晚了。至少不该是爷爷已经离开三天才回来。这三天，像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她和爷爷之间。她没能在他弥留之际守在旁边，没能在他冰冷之前握一握他的手，甚至没能在他被送入那方冰棺之前，再看他一眼。这迟到，成了她心上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汩汩地往外冒着名为“遗憾”和“悔恨”的冰冷血液。
灵堂前，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前来祭拜的客人都在说着“节哀顺变。”
帘子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陈小满蜷坐在地上，头微微垂着，成串的泪珠无声地砸在她膝前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的视线仿佛被钉在了冰棺里那个沉睡的身影上，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周憬淮静静地站了片刻，才抬步走了过去。
周憬淮停在她面前，蹲下身，阴影笼罩下来，陈小满依旧没有察觉。
“小满。”他的声音很轻。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搭在他单薄、微微颤抖的肩上。
肩上的重量像是将陈小满从深水里拽出。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辨认出周行的脸。
“淮哥？”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吸了吸堵塞的鼻子，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周憬淮收回手，也盘腿在他旁边的地上坐下，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尽量与他平视。“听赵叔说你在这，我就进来了。”他简短的解释，目光也转向了冰棺里安详的老人。
“国庆没看到你回来，”陈小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周爷爷说，你去旅游了。”
“嗯，”周憬淮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回忆，“收假前两天，我回来了一趟。在路口碰到陈爷爷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那个黄昏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陈爷爷站在巷口，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一个不舍的笑容。
“小满妈妈工作忙，抽不开身送她，” 老人声音带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疼惜，“可小满这孩子啊，想家想得紧，犟得很，非要自己坐车回来！说是月考拿了年级第三，英语作文还上了校报，宝贝似的揣着卷子和报纸，非要回来给我和她奶奶显摆显摆…” 他顿了顿，摇摇头，像是拿孙女没办法又满是骄傲，“我和你陈奶奶哪能放心？我说我去车站接吧，她倒好，小大人似的摆手，‘不用啦爷爷，我都长大啦，能行！’”
周憬淮记得自己陪着老人，沿着被夕阳拉长影子的小巷慢慢往家走。老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地说着：“刚跟她妈妈走那会儿，我和你陈奶奶啊，这颗心就没放下来过，成天揪着。”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回忆的遥远，“总觉得她啊，还是那个离了大人半步就哭鼻子的小孩，走路都得牵着怕摔着…怎么一眨眼的功夫，” 他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语气里满是对时光飞逝的感叹，“就能自个儿背着包，坐那么远的车回家了呢？我们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有千斤重，“是真老喽。” 老人那声带着千斤重量的叹息里蕴含的无尽落寞，此刻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堵在周行心口，又冷又涩，透不过气来。
周憬淮看向陈小满。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缩着，一颗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小满。”周憬淮又唤了一声，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她。
“淮哥。”陈小满没有抬头，目光紧紧锁在冰棺上，仿佛要将爷爷的轮廓刻进眼底，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颤抖，“明天……明天爷爷就要……下葬了，我以后……再也……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巨大的恐惧和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窒息。
“小满…”周憬淮感到一阵无措。任何安慰在冰冷的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
“我接受不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爷爷倾诉，泪水汹涌得毫无章法，“我真的接受不了…再也见不到爷爷…怎么办。”她深陷在自己的悲伤里，对周憬淮的呼唤置若罔闻。
周憬淮不知如何安慰，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决堤的泪水，纸巾很快被浸透。
“小满，”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紧绷，“看着我，小满。”
陈小满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周憬淮迎着她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小满，只要你记着陈爷爷，记着他笑的样子，记着他说话的声音，记着他站在巷口等你的模样……那陈爷爷就一直在，在你心里。”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招呼开饭的声音，打破了灵堂后这片凝固的悲伤。
周憬淮站起身，朝陈小满伸出手：“小满，走吧，该吃饭了。”
陈小满摇摇头，“哥，你去吃吧，我再待会。”
周憬淮顿了顿，换了个角度：“小满，陈奶奶…她也需要吃点东西。你陪陪她，好吗？”他提到陈奶奶，这是此刻唯一能牵动陈小满离开这里的理由。
果然，陈小满的身体微微一震，点了点头。她试图站起来，但久坐的腿脚早已麻木发软。周憬淮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臂，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我去给你们盛饭。”周憬淮说。
没过多久，周憬淮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他递给陈小满。
“谢谢淮哥。”陈小满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指尖冰凉。
“快进去吧。”
陈小满接过托盘，温热的托盘烫着她冰凉的指尖。她转身，背对着死亡的沉寂，走向另一片被泪水淹没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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