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是爷爷下葬的时刻。天刚蒙蒙亮，亲戚、朋友还有爷爷的学生们便陆续到了家中。庭院里，人们三三两两聚着，低声说着话；里屋有人陪在奶奶身边轻声安慰。父母面色憔悴，却也一刻不停地清点、打包着去墓园要带的物品。陈小满、赵依依和周憬淮则忙着在人群里走动，招呼着每一位到来的亲朋。
客厅中央，冰棺已被小心移放就位，厚重的盖子敞开着。有人开始整理着寿衣的褶皱，做着最后的调整。有人递来湿润的毛巾，赵宏俊接过，眼眶通红。陈熙漫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毛巾，她俯下身，最后一次，无比轻柔地擦拭着父亲冰冷的脸颊。旁边有人低声提醒：“熙漫，别把眼泪滴在你爸身上，不好……”话音未落，陈熙漫猛地收回手，毛巾颓然落地，她整个人转过身，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哭声里是女儿永失至亲的绝望。
主事人哑着嗓子引导：“至亲好友，都上前和老爷子做最后的告别。”队伍缓慢移动，陈小满排在后面，视线越过人群的缝隙，贪婪地凝视着冰棺里爷爷的遗容：那曾经抚过她头顶的温暖手掌，如今僵硬的交叠着；紧闭的双眼遮住了慈爱的目光；花白的鬓角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要将这最后完整的模样，刻入灵魂的至深处。
一股巨大的冲动撕扯着她，陈小满想扑过去摇醒爷爷，想大声呼喊唤醒他，想紧紧抱住那冰冷的身躯。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带着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她的上臂，是周憬淮。他无声的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力量像一道堤坝，暂时拦住了她崩溃的洪流。陈小满感到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在这冰冷的、不可逆转的死亡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终于轮到他们，陈小满和周憬淮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深深叩下，再叩下，三叩首，每一次俯身，都是与爷爷最后的诀别。
就在这肃穆压抑的告别接近尾声时，奶奶的房门突然被打开。老人不知何时挣脱了搀扶，倚在门框上，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客厅中央那方敞开的冰棺上。“老头子……”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呼喊撕裂了空气，带着令人心碎的力量。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老人踉跄着想往前扑，被旁边的人慌忙拉住。陈小满转过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奶奶颤抖地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她。“奶奶！奶奶！”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将脸埋在奶奶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一字一句地恳求：“你看看我，奶奶，你看看小满！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啊，求你保重自己，求你…求你别再看。”那声音里是全然的依赖和失去至亲后的唯一寄托，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的哀求。
奶奶的情绪在陈小满和亲戚的安抚下，像退潮般渐渐平息。他们搀扶着奶奶一步一步缓缓向房间挪去。走到门口时，奶奶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身体微微测倾，最后凝望了一眼客厅。
遗容瞻仰的流程结束了。主事人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高声喊道：“盖棺——”
厚重的棺盖被几个人合力抬起，“咔嗒”一声轻响，如同心弦崩断，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陈熙漫强忍着悲痛，匆匆安顿好母亲，低声叮嘱了亲戚几句，便拉着陈小满的手，准备往外走。
奶奶突然拉住陈小满的手，递给了陈小满一顶洗得发旧，边沿有些磨损的藏青色帽子，那是爷爷生前最常戴的。
“小满，拿着你爷爷的帽子，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记得大声喊爷爷，喊他跟着你们回家。”泪水终于滚落，“别让他忘了回家的路。”
陈小满抱着爷爷的帽子走出房间，外面已是忙碌的景象。许多人正合力将覆盖着棺罩的灵柩稳稳地抬上灵车。主事人环视一周，高声问陈熙漫：“按老规矩，得有人去'压棺'，路上稳着点，怕颠簸惊扰了老爷子，你们谁去？”
陈熙漫转身看着陈小满，“小满”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担忧，“坐灵车…压棺…你怕吗？”陈小满摇了摇头，“不怕。”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陈熙漫深吸一口气，对主事人说：“我和小满去。”
主事人点点头，招呼陈熙漫和陈小满上车：“稳着点。”又转身指挥其他亲属开车跟上灵车。
陈小满率先一步踏上灵车那有些高的踏板。车厢内空间不大，灵柩占据了中央位置。她没有犹豫，转身向车下的陈熙漫伸出手。陈熙漫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女儿冰凉却有力的手，借力上了车。
陈熙漫默默地坐在灵柩一侧，陈小满径直走到另一侧，跪坐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地板上，身体紧紧挨着灵柩，一只手还牢牢抱着爷爷的帽子，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扶在冰冷的棺壁上。
“出发—”主事人话落。车外，震耳的鞭炮声骤然炸响，撕裂了最后的平静。
灵车缓缓启动，车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就在这晃动发生的瞬间，陈小满的身体像条件反射般猛地绷直，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张开双臂，整个上半身紧紧贴在了灵柩上，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对抗任何可能惊扰爷爷的颠簸。
车子在清晨的道路上平稳而缓慢的行驶着。陈熙漫看着女儿瘦小的身影，心头酸涩难当：“小满。”她声音沙哑的开口，“我们坐在两边，扶稳了就好。”
陈小满没有转头，只是抱着爷爷帽子的手收得更紧，脸颊贴在冰冷的灵柩上，固执地摇了摇头。那是她唯一能尽到的，守护爷爷安宁的责任。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到了地方，工作人员沉默而熟练的接手，推着承载爷爷灵柩的推车，前往工作间。赵宏俊跟在后面，叮嘱陈熙漫带着陈小满和亲友等在外面。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个世纪，赵宏俊的身影终于出现，他步履沉重，双臂环抱着一个深色的木质方盒，那是爷爷存在的最终形态。当那方小小的盒子无可回避的昭示着最终的离别时，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陈熙漫泪水汹涌，亲友们的呼喊声再也无法抑制，悲泣、呜咽、撕心裂肺的呼唤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赵宏俊抱着骨灰率先朝着外面停放的车辆走去。亲友们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跟在他身后。
走出大门，陈小满高高举起怀中爷爷那顶旧旧的藏青色帽子，像是举着一面指引归途的旗帜。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格外清晰地喊道：“爷爷—回家了！”随后又轻轻将帽子搂在胸前，低声说：“爷爷，不怕，我们带您回家。”
回程的车里，弥漫着一种精疲力竭的寂静。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阳光刺眼，却驱不散车内的阴霾。
赵依依挨着陈小满坐着，悄悄递过来一张纸巾。陈小满木然的接过，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没有擦。
墓碑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香烛余烬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亲友们对着墓碑深深鞠躬，低语着“安息”“节哀”，之后便三三两两的默默转身，准备离去。
陈小满没有动。她缓缓蹲下，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爷爷的名字。她缓缓站起身，抱紧了怀里那顶藏青色的旧帽子，低声说：“我们回家。”
推开家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未散尽的香烛味。陈小满径直走到院子里，爷爷常坐的那把旧藤椅，空荡荡地摆在老地方。她定定地站在椅前，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身影上。
屋内的声响隔着门，模糊地透出来，是亲戚们低声商量后续安排的絮语，是陆续起身道别的窸窣。生活的齿轮，在被巨大的悲伤碾压得几近停滞之后，终于，及其缓慢地，重新转起来。那转动的声音，是屋内的低语，是门外渐远的脚步声，也是陈小满面前，空椅上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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