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冬眠舱完全开启后,要不了几十秒,人就会被超低温彻底夺走所有意识和感知,灵魂会缩成一条线,一条没有起点和终点的线。
奥尔迦早就不能动了,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能动,就失去了这项能力。
属于十八岁青年人的鲜活身体此时此刻成了块石头,她的眼睛,头发,乃至于染得很得意的指甲,全都在褪色。
她拒绝不了。
尽管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但有些事情根本不容她反抗,她没法抗拒另一个人来占据她的身体,也没法抗拒现在的命运。
那天晚上她抵达接头地点,发现埃丝特死在臂弯里时,有一瞬间居然恐惧到差点跳进太平洋——胡闹归胡闹,杀人,奥尔迦从来没想过。
加百列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她相信了,如今轮到她和她上祭坛了。
怎么会这样呢?
随便哪个人,沦落到意想不到的结局时,都会,也只会无奈地说出这么一句。
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寒冷。
冷。
日出之后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云团密密地排在天空中,隔着内循环系统看过去简直苍白得可怕,像什么人的眼白。
街上的人很多。
有千千万万的人踩过这里,有多少人还能平静且幸福地生活下去?
无数的雨滴砸了下来,地面很快布满湿痕,成片成片的水迹连成了片。
这是奥尔迦的眼泪。
柳卓一阵心悸。
她做了帮凶。
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相反,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恐怕正被深蓝合创的科研人员拆成无数块,放在实验室里慢慢分析研究呢。
雨冲向地面的速度越来越快,咖啡馆的透明门很快布满了细密的水珠,柳卓往里坐了坐,正对着吧台。
老板是个装了义眼的年轻女人,蜜色皮肤,黑棕卷发和一条鲜艳的丝带一起编在头顶,眼睛也黑得怕人,看上去像个阿拉伯裔。
她一只眼睛招呼顾客,另一只眼睛飞速移动着,看着虚空中仅自己可见的投影。
“欢迎,是游客吗?”她有气无力地说,“本店食材均来自工厂,非纯天然植物,如有特殊需求请出门左转……”
柳卓吸着一杯酸橙汁,看着门外。
这玩意虽然也是工厂里催熟出来的,和污染之前自然种植的植物没多大关系,但比起用人工合成物模仿水果风味的营养液,又可爱得多了。
柑橘类水果中所富含的特殊化合物有助于放松和平静,柳卓深深呼吸,新鲜微酸的味道顿时扩散进每一个细胞。
“那妞儿,”女老板突然用英语说,“聊两句呗。”
柳卓停了会儿,回答:“早上好。”
“上莫斯科来玩?还是找人?”
“玩玩,有什么推荐?”
老板撩撩鬓边的发丝:“从哪儿来的?”
“圣彼得堡。”
“差一步生在这儿,白鹳送你的时候飞过了①。”
“都一样,”柳卓说,“都一样的,我们都是人而已。”
“谁知道呢,”老板耸耸肩,把屋内温度调高了一些,“少大发感概,不然……”
她的话还没说完,上空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轻的“嗖嗖”声,很像什么东西划开空气的声音。
老板一怔,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进里面。”
这下轮到柳卓耸肩膀了。
已经晚了,一辆浑身漆黑的飞行车降落在门口,车门两边打开,滑下几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
直到领头的人走进来,老板还呆站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那只机械义眼却在骨碌碌直转。
“我们接到消息,一名嫌犯疑似躲藏在附近,”那人说,“您的姓名?”
老板低声说了些什么。
奥尔迦说过,她父亲拉特尼科夫要她来莫斯科,那么这方面一定有所准备,而入境口检测到了奥尔迦的ID却迟迟不见人,定位到她的具体方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柳卓出声道:“我在这里。”
那人注意到她了,走过来没多说什么,拽住她扯出店门外,举起什么仪器就往她脸上闪。
柳卓躲了一下:“干什么?”
没有回答,甚至没其他人出声,一只手递上了通话。
“奥利什卡?”
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紧张,急切。
柳卓清清嗓子,尽量清楚而快速地用英语说:“费奥多尔·拉特尼科夫,我建议您亲自和我谈谈。”
对面的反应比她想得要慢。
“别管我是谁,”柳卓继续道,“我知道一个叫奥尔迦·费奥多罗芙娜·奥尔洛娃的女孩,她母亲叫依莲娜·安东诺芙娜·奥尔洛娃,对了,如果您愿意,可以先猜一下,她现在躺在什么地方?还可以继续猜,您的前妻如今在什么地方?您还有一次机会,谁给了巴克斯这么做的勇气?”
沉默,无限的沉默。
“您有权力结束这一切,或者开始新的,随便,”柳卓说,“但我必须说,您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您的价值就是和奥尔洛娃生出一个把柄,一个按钮,一个开关交给政府,然后您就不是您了。”
拉特尼科夫再开口时仿佛被抽尽了全部力气。
“是的,”他说,“谢谢您,为您也许曾经做过的一些事……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
下一秒柳卓眼前一黑。
神经像是被某种快速挥发的化学物质麻痹了一瞬间,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按进车里。
雨水简直是劈头盖脸地朝人身上打,柳卓余光看见了咖啡馆老板,她追了出来,然后比了个手势。
车在重新启动,转向,然后升空,轮胎和雨水摩擦得咯吱咯吱直响,连绵雨幕中柳卓拼命想要转过头去,只能勉强看清楚老板也在拼命挥手。
她是谁?
柳卓想起加百列的话,一阵毛骨悚然。
这也是他们的“朋友”吗?
她想再看一眼是怎么回事,昏聩的神经却再也无法运转了,一头栽倒,扎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
真的很像在瑞典坐过的那辆黑车。
昏沉中柳卓模糊地想着。
那辆车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她脑海深处没有离开,卷进车窗的狂风夹杂着泥点子溅了她一脸……
冥冥中某种强烈的直觉像根尖锐到细不可见的小针,猛扎了柳卓一下,与此同时“哗啦”一声,某处伸来一只手,狠狠扯开了车身!
狂风倒灌,凉雨瞬间把她浇透,柳卓猛地惊醒,心跳咚咚咚狂响起来,她条件反射似的一伸手,微小的气流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把她整个人托在了空中!
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动物,伏在下方道路上。
它外表酷似蜘蛛,细长的肢体卷着车身,慢慢收回,金属被轧得发出“咯咯”不堪重负的可怕响声,很快就成了一团废料。
车辆刚刚升空没多久,高度还在可接受范围,那几个队员反应迅速,已经落地掏出武器对它射击。
砰!砰!
柳卓甩甩脑袋,竭力摆脱迟缓的感觉,一甩手撤去异能落到地面,一翻身站了起来。
畸变生物。
数十只漆黑的巨大蜘蛛状生物,正挥动着长长的肢体在街道上飞窜!
柳卓下意识摸摸手表,生命册已经被她转移到了那里。
她的意识还没恢复清醒。
恍惚中似乎有人对她说:“很好,保持心跳……看到什么就砸下去。”
是的,不久前还有一个人好像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开路。
很好。
柳卓快步上前,理也没理不远处什么人的尖叫,狠狠一拳砸在了黑蜘蛛的脑壳上!
淡蓝电光一闪而过,蜘蛛还没来得及缠住她,柳卓一拳接着一拳猛砸,很快那莫名其妙的外壳就裂开了,里面是一团类似大脑的怪东西。
黏糊糊的。
砸开我的脑子,里面也会是这种东西吗?
柳卓无法思考,她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蜘蛛。
那一只刚刚捕获了猎物,正懒散地咀嚼着,并没有像同类那样继续四处追逐。
它又大又黄的复眼四下转动着,冷冷地看过来。
柳卓开始跑,速度快到像是白色的残影,她握住双拳再唰地张开五指,整个人骤然弹起,重重落在了蜘蛛那颗臃肿的脑袋上!
她不断起跳,再落下,像小孩喜欢玩的蹦床玩具,直到那双黄色眼睛碎成了泥,再也看不出原样为止。
它死前喊过吗?叫过吗?还是说只是人类无法听见?
谁是人类,谁是畸变生物呢?
柳卓站在残骸上,想不出来,于是挥拳,抡向赶来的第三只。
雨在疯狂啸叫,深灰帷幕把一切都遮盖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为什么在屠杀我的同类?我应该和它们才是一种生物啊。
我究竟是什么啊。
柳卓想,她本来应该在无梦的睡眠中抵达卢比扬卡广场,然后把手表交给拉特尼科夫,接着可能是被关起来,作为一个“特殊项目”听候处置。
她整个人仿佛抽离出了身体,灵魂漂浮在背后,冷眼看着身体在活动。
谁在安排这一切,是一个和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吗?
可我不是棋子,我怎么能任人摆布?
紧接着柳卓想到另一种可能,顷刻间从头冷到脚。
如果这人连“我不愿意”也算到呢?
她没力气了,松开了拳头。
刚才用力过度,整条手臂连同背部肌肉都在发抖,柳卓使唤着手指解开手表带子,拧开后盖拿走了生命册。
飞行车只剩下半截了,咝咝冒着白眼,柳卓把手表留在那上面,转身走了。
一头卷发的老板靠在店门口说:“凯贝洁特。”
“防腐女神,”柳卓喃喃道,“你是谁?”
“我要帮你,”凯贝洁特说,“其余的还是不知道为妙,现在先从后门走。”
柳卓没有挪步子。
“我厌倦了,”她只动了动嘴唇,“如果这是游戏,我不想再玩下去了。”
凯贝洁特扯了个笑:“没办法,我们生下来只有这事情可做,否则就是死,你应该还不想死吧。”
柳卓看着地面,肩膀酸痛得厉害,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药效在慢慢退去,干在脸上的血迹变得越来越不能忽视。
自称凯贝洁特的女人耐心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柳卓说:“走吧。”
感谢阅读[红心]
磨了很久还是写出来了,感谢支持,尽量多多更新[比心]
①西方有白鹳送子的故事
2025.10.1修改了一些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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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森林之心03(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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