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绍夫说:“您没必要太紧张。”
然而柳卓好像根本没听他说话。
从刚刚被叫住说完那句话之后,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里,连眼睫毛都没再动过一下,就连猛然穿过了街道的巨大噪音都没能让她做出什么反应。
“轰——”
一阵深沉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像是鲸鱼在深海中悠远的鸣叫,从南向北贯通了空气!
恰如天国里伸出的一只巨手,摇撼着街道般的巨树,人类像叶片一样悉悉簌簌地晃动着,任由难以言说的声波穿透了一切。
由于前段时间莫斯科的内循环膜差点被强降水带来的畸变生物潮攻破,因此更加强有力的驱逐装置被立刻应用了,唯一停止的时刻是日出前后一段时间,它需要重启能源。
和畸变生物一起消失的当然还有维克多。
他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对于柳卓来说是没什么可在意的,唯一需要她留神的只有他消失前留下的几句同样莫名其妙的话,而对于安全局,那简直是忙成了疯子。
维克多——现在也许不该这么喊了,但安全局在停掉人工智能后人为排查了几天几夜,最终绝望地发现他们对这个大摇大摆混进局里、还在医疗部度过几天悠闲日子的狂徒一无所知,因此在所有场合都只能延续这个假名——他倒是和来时一样潇洒走人就万事大吉,却把各部门搞得完全乱套,先不提可能被他窃取的那些备份在人工智能中的机密,他这个假身份就足以扇安全局一个耳光:
四年前开展的毕竟是一场秘密行动,不是公开活动呀。
与此同时,阳光也仅仅只是灿烂了不到十分钟,比金属还沉重几万倍的乌云就紧随其后,关闭了上帝的窗户。
“我不值得费力气盘问。”
轰鸣过后柳卓终于开口。
“包括您,包括那位女士,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那边的几位应该可以告诉您,过去的几天里我是否做出了出格的举动。”
乍听之下这话甚至有点低声下气,但叶尔绍夫还是一瞬间就条件反射般绷紧了神经。
柳卓已经两次提到“那边几位”了,她早就知道几天来自己一直处于高强度监视中,她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不做出任何一点反抗?根据纪律来看,她平静得简直像是一个过着平凡日子的普通人,一切都理所应当,好像她刚一诞生到世界上,监视人员就如同守护天使一样如影随形。
这早就超出普通人的反应范围了。
而柳卓说完就再次一言不发。
头顶的乌云在地面上投下巨大而幽深的暗影。
叶尔绍夫抬头看了眼天空,在一座座驱逐装置依次启动的空隙里说:“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就是那个001号,听说今年年中的时候,可能五月份,要人工干涉那玩意儿的问题了,要是牵引到我们这里,不知道多少人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柳卓原本是一直垂着头看向地面的,现在也没动过,只是稍微一偏脑袋,动作幅度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不能想太多,不能想。
她不敢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机会想起维克多,因为只要遇上他,她就没有好日子过。
字面意思。
几天平静日子过下来,柳卓大概弄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她不能有太剧烈的情绪波动,也不能有过于强烈的负面情绪,否则她可能无法控制自己。
之前使用分化能力后产生的镜触联觉①已经非常麻烦了,柳卓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再也不使用分化能力,也没法保证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不让任何人受伤——那是比保护自己不受伤更难一百倍的事,万一遇上必须伤害对方致死的情况,那么很有可能对方还没受到致命伤害,柳卓就会先失去行动能力。
照那次面对弗朗西斯的情况来看,柳卓还没来得及用全力就已经内脏碎裂,之后情况会更坏也说不定,但凡柳卓意志力不够坚定,那在极端情况下是真有可能被剧痛折磨到精神崩溃,自己跳起来打碎自己脑壳的。
启动声慢慢停了,转为了某种频率更高、超出人耳听觉范围的声波,在空中荡出了无声的涟漪。
“我并不代表安全局,你愿意的话,我或许可以说是代表一部分。”
柳卓终于再次有了一点反应:“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很简单,”叶尔绍夫说,“我们的生化专家专业素养很高,经过分析后我们一致认定,您需要保护和帮助,还有医疗救护。”
柳卓失明的一侧总感觉轻飘飘的,最初眼球破裂的剧痛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有麻木。
“……我待在这里很久了吗?”
“七天。”
“才一个星期而已,”柳卓说,“我以为至少半个月了。”
奇怪的是之前节奏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三天慢得真真切切,难得的安详居然像水一样流了过去,没留下一点印记。
柳卓的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波动,只是单纯在叙述事实,反倒是叶尔绍夫自己先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心理。
“您浪费了好几分钟,目的是什么?我相信任何人做事都应该是想好了目标的,就像戴帽子出门是为了保暖,而每一种合理的手段是为了达成与之相关联的目的,也就是说戴帽子只能是为了保暖,不可能是拿它当擦鞋布用的;手段又分很多种,为了达成保暖的目的,您既可以戴帽子,也可以用围巾把自己包进去,当然到底是用被单还是毛毯都随您喜欢,人格分析会列出您所有的可能选项,话又说回来了,您为什么不用人工智能?它一定能计算出用什么方式才能让我留在安全局。”
“您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近来政府内所有的人工智能都暂停服务了。”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他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从我身上问到任何东西。”
柳卓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全然筋疲力尽,她干枯的速度和天空阴暗下来的速度一样快,太阳钻进云层时她就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了。
“我没有强迫您的意思。”
“我知道,”柳卓说,“即使上了法庭我也可以说,您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强迫’这个词,刚才不算。”
叶尔绍夫说:“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了,您不用急着做出决定。“
因为根本也没什么决定好做,巴拉诺娃已经说过一遍了。
加入安全局,或者死。
“我会反抗的,”柳卓说,“这个决定如果已经经过了有理智的人的综合考量,那么我在各种场合下的能力表现也会纳入考察范围,我会反抗的,上帝不一定站在我身后,但世界上未必就存在神。”
“在法律范围内,我赞成您一切为维护自身权利而做出的举动,尽管可能有些过激,但我个人认为那是正义的。”
叶尔绍夫像头用后脚站着的灰熊,高大,虽然并不是那种贲张到可怕的体格,不过要是真的动手,超不出二十分钟,柳卓就可以亲自验证天堂的存在性了
她还不想死,她真的还不想死。
生活的苦味一直萦绕在柳卓舌尖,尽管那可能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但苦涩也好,甜蜜也好,那种滚烫的灼烧感也好,总比彻底失去味觉要强得多。
柳卓等着他继续说。
“您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吗?”
其实还不到半个月,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所有隐秘的往事就接连不断地掀起风暴,所有的人都都心事重重。
不能继续想了,柳卓可以感觉得到身体内部一连串噼里啪啦炸响的火花,脊椎后方的黑线也在隐隐发热,像藏在骨头里的一条蛇嘶嘶作响,如果蛇没有引诱夏娃,那大地上就再也没有罪恶了吗?
“他们怎么样了?”
柳卓转而问道。
“……那两个孩子,他们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因为叶尔绍夫似乎就在等这句话。
“他们很好……”
他慢慢地说。
“我还可以带您去探望一下。”
“我不会去的。”
“我保证不是去墓地。”
柳卓无声呼出一口气。
叶尔绍夫是开飞行车来的,由于驱逐装置已经启动的缘故,任何需要汇入高空路线的车辆都必须先申请航道,城市交通系统会安排合适的飞行方向,以防车辆系统受到超声波影响。
柳卓歪在座椅上,看了会儿四周,突然一抬眼睛盯住了什么。
“那是我的妹妹,”叶尔绍夫忙于操作,头也不抬地说,“2200年生的,标准的00后。”
动态照片悬浮在车里的小小一角,里面的小女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小号雪人,戴着顶一看就是手织出来的绒毛帽,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手里还抱着个粉红皮球。
她对着柳卓,对着所有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微笑。
“……我没问。”
“我知道您看到了,她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
“应该?”
“她死了。”
柳卓一瞬间就想到了核爆事故——但下方小字显示拍摄时间是在2204年,核爆发生的两年后,那她会是死于辐射吗?
那张小脸上看不出任何被魔鬼吻过的痕迹,也许嗅觉灵敏的人能辨认出死神镰刀上带着的金属气味。
谁也做不到能够坦然地想象一个孩子的死亡过程,尤其是当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的时候。
叶尔绍夫大概是完成了报备,随即发动了引擎。
“不是因为辐射。”
车身滑行了几分钟后缓慢抬升高度,汇入了既定路线。
“她十五岁考上军校,成年后第一次任务就出了事故,一组五人全都消失了,无影无踪,直到几天前才被确认死亡。”
那起案件其实是在全国引起了小规模轰动的。
失踪人员都是刚刚成年不久的军校学生,所以在事故刚发生时进行了严密的调查,但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五个学生就这么消失在了北部拉普兰德地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样的案子并不少见,远到二十几年前,近到几个月之前,全世界都有人在莫名其妙失踪,有些被证实是误会,而有些却被归类进了一起被称为“星期日案”的连环绑架案件。
说是绑架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没有人知道消失的人究竟去哪儿了,失踪人数都是五,或者五的倍数,而失踪日期无一例外,全是在星期日。
拉普兰德失踪事件,和星期日案的所有特征都完美吻合了。
柳卓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找到她了吗?”
“失踪满三年后,经由家属确认可以办死亡证明,我想办法延迟了一年,准备等到一些人从斯德哥尔摩回来……”
可能是因为一时间没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飞行高度,柳卓眼前影子一层叠着一层,占满了视野,就好像生命册第一次启动时,挤挤挨挨满眼睛都是的红色文字。
柳卓捂住嘴缓了缓,尽量慢而清楚地说:“不要再暗示我了,您到底想说什么?浪费时间对我们谁来说都不太好吧?”
“……您见过被驱逐装置搅碎的畸变生物吗?谁又能否认它们也会反抗呢?”
“您到底要说什么?”
“您想救所有人吗?回答这一个问题就可以。”
车还在往高处爬,一直到了最大限制高度才猛地一停,然后照直往前冲去。
尖锐的风声疯狂刮擦着车身,锐响中柳卓说:“这件事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驾驶系统已经被更高权限接管了,不需要叶尔绍夫手动操作,但他还是盯着面板。
“……您看看外面。”
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
他有无数的话需要立刻说个明白,可是话语到了嘴边又沉得无法摆脱,这是个政府已经失去大部分应有职能的时代。
“我不想以政府的立场来绑架您,我知道孤身一人是件很没劲的事,您不能失去维克多。”
柳卓来不及反驳,紧接着只听他说:
“既然这样,您就必须代替维克多完成应该由他完成的使命。”
柳卓直觉那个未完成的任务不会比死亡好到哪里去。
“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他一直徘徊在距离莫斯科两百公里左右的地方,今天凌晨,他在我们的系统内部留下了一条信息,您是愿意听的。”
“内容是这样的——”
——洪水已经退去,看那名叫新枝②的人,他将坐上至高的宝座,重建人类的圣殿。
叶尔绍夫念完了,没看柳卓,说:“您是教徒,对吗?”
“现在我不愿意这么说了。”
柳卓上下牙关碰得咯咯直响:“有人跟我说过相同的话,我们是同一根枝条上的叶片……我是一个新生儿……他是谁?”
我必须立刻见到他。
在柳卓心里从来没有哪个念头这么清晰。
我一定会亲手了结他。
①来自百度:镜触联觉?(Mirror-Touch Synesthesia,MTS)是一种罕见的神经现象,患者通过视觉观察他人的触觉或疼痛体验时,自身会产生相同或对应的生理感受。
②《圣经》启示录中的预言,原句为“看那名叫新枝的人,他将重建耶和华的圣殿,坐上王和祭司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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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森林之心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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