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的惯例，申辩完了就该接上疾风般的驳回，可阿邱得到的只是一段意味不明的沉默。
够了吧，赶快说句话吧，让疾风重新刮起来吧！搞得她都开始后悔了，打孔器也差点对错了地方。
在阿邱用野兽的直觉预感到接下来的风平浪静必然全是虚妄时，豆子翘起了二郎腿，姿态轻松、语气平缓道：“今天晚上塔桥下葬，你去看吗？”
阿邱用疾风的速度回话：“怎么是今天？偷冰柜那天不是就下葬了吗？”
“本来是这样，但游医队对案件有新的看法，就召回了他的遗体重新调查。”
紧接着就是塔桥的义母从海上被召回。权朱说是为了解决遗产分配问题，照理说，这种现象都是新出现了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造成的，可最大的疑点是安德烈又不是个将死的老头，他哪能料到自己会命丧夜之窟？那么这块拼图现在也补上了：是塔桥身上只有游医队才能看穿的新死因带来了这些后续。
阿邱一时忘了皮带，转过身去面对豆子：“致死的毒药被他们检测出了新东西？”
豆子略微凑近：“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
阿邱瞄一眼缝纫机上的师傅，也凑近了道：“那瓶很苦的酒？”
豆子却在她靠近时坐直了身子：“去不去？”
阿邱顿了顿，重新拿起打孔器：“我不去。他都停止思考了，我去了还能起什么作用？”
“那时候你不是哭得很凶吗，不会是装的吧？”
“说什么呢，我才没！……”
“塔桥身边一个家人都没有。生前……不，从头到尾，我们是他仅剩的依靠。如果你要说，人一停止思考就不再需要依靠——”
“我没有这个意思！”阿邱急了，“还是葬在集体公墓对吗？”
“是啊。你也知道那就是个挖个坑埋点土的地方，如果见证者只有掘墓人，塔桥到死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这纯粹是道义上的考验！豆子警官说服的论据如此理所应当，让阿邱不由得想起他除了是个不配听真话的路人甲，还是一个好人……好人对身边人也是有远近亲疏之分的，这很符合世俗规律，并不对道义的纯粹构成考验。
预备救世主应该天然地站在好人这边，而终止式也是一个相对正义的组织，它能酝酿的最大的阴谋也不过是跟森林戍卫队抢夺公民的信任，正好自己还是它的机动队员——
所以她怎能在这件事上闹脾气！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应该说若无其事就真的若无其事，对豆子失望和经常去好人阵营走动，明明是可以并行的！非得被人提醒了才想起这个，这是能力的问题，再不改进，她就要失去守护世界的资格了。
怀着愧疚，她起身问师傅：“……可以吗？”
师傅抬头看看豆子身上的制服，可能是权朱的余威还在起效，他闷声说：“你们公事优先。”
阿邱把皮带全部抓到眼前，冲豆子大喝一声：“那你稍等一会，我马上就好！”
这可是攒了一天的活，阿邱左右开弓，手都挥出了残影，到天将黑时，总算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所有工作。
按照瓦德密尔的习俗，葬礼一般在前半夜举行，阿邱和豆子赶到集体公墓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阿邱留了个心眼，趁豆子维持现场秩序时问过工作人员，得知今天下葬的只有塔桥一个，因怒视那个挺得再直也离一米八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背影——大骗子！
随机采访了几个人，都是自发前来吊唁的，双尸案发生后的流言让他们避讳了一段时日，但洱鸾人骨子里对美少年的怜爱是不会被任何事物抹灭的。
为美少年的逝去而痛哭是一方面，怎么还有一些看着不年轻的夫妇结伴前来？阿邱推了推重新架到鼻梁上的眼镜，碰巧身边有人小声问起，她的同伴是这么说的：“你懂什么，那都是极寒地狱中的失独者……”
阿邱垂下了头。
最后一铲土填平后，她匆匆看了眼“统一的墓碑”——那上面谁的大名都没有，只有一行比她还要匆匆的大字：“祭拜勿用明火，违者罚款三金币”。
阿邱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全然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把发软的双腿从陷下去的脚印里拔出来时，她的胳膊被身后的人拽住了。
“对了，罗宾警官！你不用送我回去……”
“走，带你去个地方。”
如果说之前听到这句话的阿邱会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么现在的她就只剩恐慌了。只要走得够近，她就能看清身边人是两面都黑的叶子，红了一会的只有她的眼睛——阿邱在来的路上就决定了，对豆子警官态度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需要动用主观能动性朋友来维持平衡……可是这段路会不会太长了点！
公车上还可以找陌生人聊天，此时此刻，走在乱葬岗的小路上，她只得对豆子打开了话匣子。
“游医队的调查结果是什么？那个很苦的酒到底有什么说法？”
“那瓶酒是安德烈自己带去的，里面泡的某种药材只能用白金币换取。”
“也就是说，安德烈的嫌疑增加了？”
“而约翰逊从出生起就找不到持有白金币的记录，如果能排除私自种植和偶然采得野生品种的可能，他的嫌疑也会减轻。”说完，豆子瞅着阿邱：“可以‘耶’了。”
阿邱没有耶的心情，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软，让她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古怪的是，路越来越难走，路旁的人却逐渐多了起来，和前来吊唁塔桥的显然不是一群人。
阿邱探头看：“他们聚在那干什么呢？”
“那里有个枯树林，相传里面的树精灵掌管着全镇的树洞和秘密。”
树洞？这倒给阿邱提供了新思路。她越过豆子的肩头看向那边，决定以后心里有事憋不住了就来找个树洞倾诉，可不比半夜骚扰狄安娜要宜人得多？
这段路通往的是没有期待的未来，所以它没完没了，豆子还有话要问：“那个新工作你就这么喜欢？”
伪装的专注还是骗过了他，耶。
但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吧，以前在报刊亭，我半天下来还能跟买东西的人说上几句话，虽然有的人对我纯是不怀好意……换到修鞋铺之后，师傅手下没几个人，他本人也很古板，我一天到晚都没人说话，才干了两天就觉得无聊得要死……”
打住！说好的要维持平衡，怎么一不留神心里话又冒出来了，出息呢！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真话说一两句也没什么，阿邱蓦地倨傲起来，用一句假话来中和自己的态度：“无聊就是唯一的缺点了，薪水是真的很不错啊，我很乐意长期在那里干。”
豆子不置可否，又问：“我看师傅也不像个好相处的，他是怎么同意聘用你的？”
阿邱“吧嗒”一声闭了嘴。这要她怎么回答？向他还原狐假虎威计划的细枝末节？不妥，不光抹黑自己的形象，还会坐实豆子的判断才是正确的——大概是这样的判断吧：阿邱的害怕多多少少来源于主观情绪，事实上，就算把她和权朱单独放在一个筏子上，她也未必不能平安过河——那怎么行？让她的怨念何处安放！
那么接下来的谎话就是无奈之举了：“也不能排除有些慧眼识珠的老板真心认可我的能力吧……”
她捋了捋鬓发，转移话题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很快就能还上你的三个金币了！”
难搞的豆子就是听了这个也高兴不起来：“你是为了还债才匆忙找到新工作的吗？”
差不多算是吧，但也有一些别的原因在啦……
憋回怨气，阿邱用讨好的眼神看向豆子，换来的却是他的逼视：“我催你还钱了吗？”
不急着要回钱，那还放什么高利贷啊？阿邱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豆记当铺究竟吃错什么了，他就这么见不得别人着急，特别是因为他的事着急？
最磨人的便是意识到自己错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阿邱不甘地闪躲着他的视线：“我也是想早点拿回我的徽章……”
而且她也不想一直处于经济、道义、职务的下风——删除其中一项都能让她松快不少，豆子警官情商再低也不至于理解不了人类对尊严的看重，除非他是刚从猫进化过来的，满脑子只有如何趁阿邱路过时把茶杯推下茶几，正好砸到她的脚。
豆子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先把你的第一步走好再考虑以后的事。”
阿邱的心脏狠狠一缩：“什么、什么叫我的第一步？我哪里来的步数规划啊，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么……”
有个异状发生过两次以上，可直到这时阿邱才发觉可以当成规律来总结了：这个豆子警官，好像有一双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
甭管他有没有读心术、会不会隔空取物吧，光是精准到“第一步”这个用词就够可怕的了！已知豆子对阿邱的生活并不太关注，那么只剩一种可能：他的视角足够高，身体又像杂技演员一样灵活，轻易不会从云端摔落下来。
该不会，他的眼睛也是由某颗流星的碎片变来的吧……阿邱立即甩开这个念头，她可舍不得把如此诗意的设定放在现实中的人身上。
挨过又一段沉默，这段泥泞的道路总算迎来了它的终点。走进一处小院，豆子和看门的守卫打个招呼，回头脸色一变，拽过阿邱的后衣领，跟她一起进了一间小黑屋。
“啪”。
惨白的灯光打到一团用白布罩住的庞然大物上。
“你说你不怕这个，所以我只主张空腹观看。”
豆子把她推到那张铁架床前，死死按着她的头，不准她移开视线。
他伸手掀开白布，露出下面的东西：“看清楚了，喜欢这个死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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