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永宁侯卫餐风是个神人。
这神人倒不是说她会神仙法术,而是说这人有本事,做事神奇,往往飞来一笔,却有常人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该评价来自于她某个不愿透露名字的许姓同年。
卫餐风和许姓同年都是武宗末年的进士,许同年寒门贵女,文辞大方,点为状元,卫餐风芙蓉玉面,眉目如画,选为探花。
到了仁宗年间,北蛮扣边,卫探花投笔从戎,十年间,由一个小旗升到了边关从一品大将军。
时人叹服。
但其实,永宁侯府本就以武起家。
只是卫餐风的母亲和祖母文武都不成,一心要寻仙,永宁侯府门庭衰落已久,到她出生时,哪还有钱习武,只好去外祖母家里附学读书。
这一读就读出了个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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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卫餐风来说,科举中探花容易,在雍都做官也不算难。
武宗爱骑射,仁宗好修书。
比起早早外放西南偏远小县的许同年,卫餐风颇受两代帝王爱重,翰林院每半年一次考评,他次次都是上上,三年一升官也从没落下过她。
仁宗甚至私下许诺过,卿将来可为朕首辅,谁都没想到这样的卫探花会去当兵,最后还给她当上了大将军。
“外祖母这么厉害啊!”洛昭惊叹,“所以父亲是在边关长大的吗?”
微雨摇头,“皇夫是幼子,他出生之时,边关战乱已平,又两年,老祖宗病逝,老侯爷居家守孝,之后也不再领兵了。”
是的,神人卫餐风是个孝女,她给她父亲守了十年孝。
理由很正当,一则卫餐风母亲早逝,她算是由寡父一手抚养长大的,二则卫餐风说,边境不宁,投笔从戎无负君王,却有愧于父亲。往昔十年,父女难见,如今结庐十载,但求稍报父恩。
洛昭已经不是惊叹,而是敬佩了,要知道她祖母仁宗皇帝末年的朝堂,比她穿越前朱元璋洪武大乱斗都可怕。
这么说吧,安亲王洛瑜,先帝幼女,洛昭的十二姨母,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上一辈的亲王。
这存活率,算上她母亲是一比六,不算她母亲就是一比十一。
皇女都这样了,朝堂上的百官难道能够幸免吗?
她外祖母真有远见啊,安安分分地守孝,等出孝后,直接就是三朝老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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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远见的卫餐风此时正在发挥她的神奇本领。
“这是你和萧家儿子当年做的画。”
卫梧音目光在画中舞剑男子身上一掠而过,然后长久注视着空白处的淋漓墨迹。
那是一句诗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耳畔仿佛回响起昔年萧家哥哥的声音,“宝儿,郭家十五以下的女儿都流放了,你和郭淮的婚事可怎么办啊?”
“不然就退亲算了。”又摇头叹息,“卫姨母定是不肯的。”
“这样吧,反正我将来也会嫁到边关去,我们现在就约为姻亲,到时候我的女儿娶你的儿子,或者我的儿子嫁你的女儿。”
“我先去边关安家,也帮你多留意郭家的动静,边关少读书人,他们虽是戴罪之身,但也有学识,教幼儿读书总是可以的。”声音又突然放轻,贴着他的耳朵,含含糊糊的,“再说了,谁知道哪一天大赦了呢?”
卫梧音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
萧家哥哥趁机拿起了他的笔,在卫梧音的画上大肆泼墨,边写边说,“哎呦哎呦,别动手啊,不然我这草书就写坏了。”
“唉,我要是个女儿就好了,永安侯府和永宁侯府世代交好,我们两个直接成亲,哪还有这些麻烦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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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梧音眼中闪过水光,问道:“母亲想做到哪一步?”
“钱恒已有七女五儿,永安侯府却要无嗣除爵了。”卫餐风看着画上的那一笔狗爬字,“永安侯是开国侯府,我和老萧想仿靖安侯府旧例。”
她道,“宝儿,此事,不为家事,乃为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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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国事家事,卫梧音都不会瞒着皇帝。
而洛昭虽然在父亲与外祖母谈话时被赶了出去,却也有幸听到了昔年靖安侯府的故事。
那是太祖年间,雍朝初定。太祖封靖安靖宁、永安永宁、平安平宁六位超品侯爵,许诺侯爵世袭罔替,非十恶大罪不可除爵。
然而靖安侯世女早夭,靖安侯只此一女,又与宗族交恶,不愿过继旁支女儿。后来靖安侯一病而亡,礼部请旨除爵,太宗暴怒,言,“此开国侯府,非十恶大罪不可除爵,尔等欲令我为不孝之女耶?!”
太宗当朝发诏,以靖安侯子为新任靖安侯,侯子之女改宋姓,为靖安侯世女。
洛昭边听故事边吃水果,故事听完了,碗里的葡萄也正好吃光。
她擦擦自己的小嘴巴,问道:“既有旧例,永安侯请旨就是,还是说他家也有旁支想要过继?”
女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清河玉棋子,神情清淡,情绪浅浅,否道:“萧家素来女嗣不昌,又兼历代永安侯常驻边关,女儿多马革裹尸,到这一代,永安侯府已经没有五代以内的萧氏女儿了。”
洛昭顿时觉得吃下去的葡萄变成了石头,堵在了她的胃里。
女皇看了一眼安静的女儿,还是小孩子啊。
卫梧音招手令女儿过来,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不必难过,将门女儿,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
洛昭在父亲的腿上趴了一会儿,等难过的感觉下去,就又变成了仪态端正的皇女殿下。
她觑了眼皇帝的面色,道,“天色已晚,母亲父亲当安寝,女儿告退。”
女皇微颔首,洛昭便行礼退出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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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洛昭还住在凤仪宫侧殿中。
这其实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合规矩,在去年她五岁的时候,就有朝臣上书,言当为皇女迁宫,并以翰林学士为皇女开蒙。
所有上书的折子都被皇帝留中,与此同时,女皇令工部修缮东宫。
那时皇帝教导女儿,“皇家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朕不会驳斥此番上书的朝臣,他们是按规矩上书,行本分之职。”
洛昭一脸笑嘻嘻,大声道:“但母皇爱我,愿意躬亲教诲于我。”
皇帝多少有点受不了女儿的直白,也不理会她,继续道,“你为朕嫡长女,便可依武宗皇帝时的旧例。其实朝中事大多如此,有律按律,无律依例,便是皇帝也不例外。”
洛昭当时为母亲大吹了一通彩虹屁,她对自己上午凤仪宫,下午皇极殿的稳定学习日常满意得很,暂时也不想有什么变动。
她才刚刚五岁啊,幼儿园的小屁孩读什么书,至少也等到上小学的年纪吧。
但皇帝的做法也确实是洛昭没有想到的,她隐隐有所明悟,自己的母亲,确实是一个有道之君。
要知道,哪怕是世间最坏的规矩,也好过没有规矩。
而在封建时代,皇帝本人,是在所有通行的律法规则以外的,并且她拥有极大的,能够毁坏这些规则的力量。
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便可以称作仁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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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皆有私,皇帝也一样。
“两者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那时靖安侯府主夫为宁国帝子,宁国帝子是太祖皇帝的长子,太宗皇帝的胞兄,一向与太宗情好。”
洛昭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道:“宋侍讲,你眼睛生得好像我母皇。”
宋子君看着这位小殿下,也学着她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道:“臣也为宁国帝子血脉,有一二分相像,也是常事。”
是的,太祖皇帝的基因相当强大,皇室之中,许多人都长了一双含情目,这是一种看狗都情深的眼睛。
宋子君有幸,便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唉。”洛昭却叹气,假模假样道:“那你是当事人的后代,你的说法很大可能不够真实哦。”
宋子君已经和这位小殿下很熟悉了,知道她的灵慧,也并不害怕她的质疑,“臣确为尊者隐,但臣也奉命为殿下讲学,凡臣所言,俱为真话。”
洛昭挑刺,“如今我为尊,命你不许隐。”
于是宋子君也长叹一声,她说:“殿下,前朝末年,诸藩叛乱,以至后来,群雄并起。乱世之中,不知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当年靖安侯子携女归家,可他的妻家,也只此一女啊。”
洛昭沉默了,宋子君不说假话,但她的真话也不全说,她说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真话。
即便如此,洛昭也还是很喜欢宋子君。
你不能要求身边所有人都对你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因为这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宋子君有才学,能办事,为人不阿谀,耐心倾听并认真解答她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洛昭有成人年的灵魂,当她重新成为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很轻易便能明白,谁在糊弄她,而谁又在真心得对待她。
所以她格外喜欢宋子君。宋子君不愿讲,洛昭也不想再勉强。
但事情还是要弄明白的,而洛昭也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因为宋子君只是她午后幼儿班的兼职幼教之一,而凡是来往皇极殿的朝臣,都有可能获得这个兼职。
宋子君不愿讲,自有别人来讲。
洛昭想,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去年她读书之事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原因吧。
不仅仅因为武宗皇帝的旧例,也因为皇女午后常在皇极殿中,来秉事的朝臣都有机会被忙碌的女皇嘱托照看殿下。
而满朝臣工,又有谁不愿亲近皇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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