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了吴新登一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荣国府表面骤然安静下来。下人们行走做事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往日那些偷奸耍滑、嚼舌根子的行径收敛了许多。然而，这份安静底下，是更深的暗流涌动。人人自危的同时，无数双眼睛也暗自盯着凤姐院的动静，揣测着这位手段雷霆的二奶奶下一步会指向哪里。
王熙凤深知这平静下的波涛。她并未急于扩大战果，去触碰那本私账上最敏感的“王府”款项，也未立刻深究王夫人和王子腾那两杯意味不明的茶。火候未到，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她眼下最要紧的，是借着这股肃杀之气，将自己的根基扎得更稳，并将触角悄无声息地延伸出去。
几日后的清晨，她唤来平儿和林之孝家的。
“采买上的缺补上了？”王熙凤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问的是林之孝家的。
“回二奶奶，按您的意思，补了咱们信得过的老人儿，账房也派了专人核验，必不敢再出纰漏。”林之孝家的恭敬回道，经过上次之事，她对这位年轻主子的手段更多了几分敬畏。
王熙凤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山茶，似是随口道：“如今这风气初定，光是严刑峻法也非长久之计。总得让底下人看到些实实在在的甜头，这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
平儿和林之孝家的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王熙凤微微一笑，指尖轻点桌面：“我思忖着，府里每年各处用度，茶叶也是一项不小的开销。以往多是外头采买，好坏难辨，价格也受人掣肘。我听闻金陵老家那边，咱们自家就有几处不错的茶园，只是这些年疏于打理，产出不丰。”
她顿了顿，见二人凝神细听，才缓缓道出意图：“林之孝家的，你挑两个稳妥懂行的人，带上我的对牌和书信，去一趟金陵。一是看看老家的田庄、祭田情况，二来，便是仔细瞧瞧那几处茶园，若能恢复起来，往后府中用茶，既能保证品质，也能省下不少开销。这便是一举两得的好处。”
平儿眼眸一亮，立刻明白了王熙凤的深意。核查金陵老家的产业是明修栈道，恢复茶园是暗度陈仓！金陵是王家的根基所在，也是贾家故籍，此一去，名正言顺，却能借此机会摸清许多京外产业的底细，更能将茶叶这条线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无论是北静王的茶，还是王子腾的茶，其源头或许都能从中窥见一二。这步棋，走得极妙！
林之孝家的也品出些味道来，连忙应道：“二奶奶思虑周全！这可是件惠及长远的好事，奴才一定办好！”
“嗯，”王熙凤满意地颔首，“人选要可靠，行事要低调。到了那边，凡事多听多看，账目要细，茶园的事，更要请教当地的老师傅，务必拿出个切实的章程来。”
打发走林之孝家的，平儿低声笑道：“二奶奶这招真是高明。如此一来，咱们的手便能伸到金陵去了。”
王熙凤冷笑一声：“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把根须扎深些，一阵大风来，怎么倒的都不知道。”她沉吟片刻，又道，“平儿，你私下里再准备一份厚礼，不必过于奢华，但要精巧实用。过两日，我亲自去一趟北静王府谢赏。”
平儿一怔：“二奶奶，这……合适吗？那茶……”
“正因为他送了茶，我才更要去谢赏。”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大大方方的去，才显得咱们心中坦荡。我也正好瞧瞧，这位王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主仆二人正商议着，忽听外面小丫鬟禀报：“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贾琏已带着一身酒气，掀帘子闯了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这几日在外头，想必早已听闻了府里发生的变故。
“哟，二爷这是打哪儿来？好大的威风。”王熙凤抬了抬眼，语气不咸不淡，手中依旧稳稳地端着茶盏。
贾琏一双桃花眼眯着，死死盯住王熙凤，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威风？我再威风也比不上你琏二奶奶！我才几日不在家，你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吴新登那是府里的老人儿，你说撵就撵，说抄家就抄家！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我这个爷们儿！”
平儿见状，忙使眼色让屋里的小丫鬟们都退下，自己则垂手站在王熙凤身侧，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熙凤却是不慌不忙，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站起身，走到贾琏面前，仰头看着他，脸上竟漾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二爷这话说的可叫人心寒。我眼里若没有规矩，会按着老祖宗和太太的吩咐，去查那些蛀空府库的奴才？我眼里若没有二爷，会想着法子为府里省银子，填补亏空，免得将来塌了天，砸着二爷您？”
她句句在理，且抬出了贾母和王夫人，贾琏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梗着脖子道：“那你也不能……不能如此狠绝！吴新登纵有不是，也该等我回来发落！你一个妇道人家，动不动就打杀撵人，传出去像什么话！别人还以为我贾琏无能，要靠着老婆逞威风！”
原来症结在此。他是觉得伤了颜面，损了他爷们儿的尊严。
王熙凤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故作恍然，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委屈：“原来二爷是怪我这个。我何尝想当这个恶人？只是当时情势紧急，账目漏洞百出，老祖宗当场发话要严查，我若迟疑，岂不落了办事不力的口实？再说，”她话锋一转，眼神幽幽地看着贾琏，“我这般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不也是怕夜长梦多，牵连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吗？二爷常在官面上走动，当知有些事，捂得住比查清楚更要紧。”
她这话意有所指，贾琏混迹官场，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他神色微变，气势不由得矮了三分。吴新登背后是否还有别的事，他心里并非全然没数。
王熙凤见他气焰稍敛，趁势又道：“况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府里如今外头看着光鲜，内里如何，二爷难道不比我还清楚？再不整顿，难道真要等到那一天……”她适时停住，留下无尽想象空间，眼圈却微微泛了红，别过脸去，“罢了，我一片心为了谁，二爷既不明白，我也不说了。平儿，送二爷去歇着吧。”
她这番连消带打，先是以理压人，再以情动人，最后又点到即止地暗示威胁，直接将贾琏满腔的兴师问罪堵了回去，反倒显得他无理取闹。贾琏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和侧脸，酒醒了大半，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那股邪火发不出来，憋得难受，又见她这般情状，竟生出几分理亏来，张了张嘴，最终只悻悻地哼了一声，甩手出去了。
平儿看着贾琏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由衷道：“二奶奶，您真是……”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王熙凤擦去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湿意，脸上恢复了一片冷寂。她走到窗边，看着贾琏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目光幽深。
“平儿，你说，这府里的男人，一个个看着精明，其实骨子里，不是糊涂，就是自私。”她声音很低，像是对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靠他们，是靠不住的。咱们的路，得自己一步步踩实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风中带着湿意，似乎山雨欲来。而那缕源自江南、萦绕在王府与北静王府之间的茶香，似乎也在这愈发沉闷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浓郁而诡异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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