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王熙凤坐在妆台前,由着平儿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明艳,眼底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比昨日更深的决然。
平儿手法轻柔,将一支点翠衔珠凤钗稳稳插入发髻,低声禀报:“二奶奶,林之孝方才来回话,您昨日吩咐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库房、采买处、二门上,都放了咱们的‘眼睛’。”
王熙凤“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锐利的眉眼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缕碎发。昨夜王夫人屋里的那杯茶,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舅舅王子腾、北静王、王夫人……这几方势力纠缠的迷雾,远比府内这些蠢蠢欲动的奴才更难应付。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必须先清理门户,握住府内的实权,才能有底气去应对外间的风浪。
“吴新登家近日有什么动静?”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冷意。
“回二奶奶,”平儿压低了声音,“咱们的人瞧见,昨儿后半夜,吴新登家的悄悄从后角门出去了一趟,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鬼鬼祟祟的。今日一早,她娘家兄弟就来府里寻她,两人在耳房里嘀咕了半晌。”
王熙凤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坐不住了。她昨日刚在荣庆堂提出要查账,夜里王夫人就召见,今日这起子蛀虫就开始串通消息。也好,正好让她瞧清楚,都有哪些牛鬼蛇神跳出来。
“平儿,把我那件绛紫色缕金百蝶穿花的褂子拿出来。”她站起身,语气平静无波,“待会儿去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院里的早膳时辰,总是最热闹的。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三春姐妹都在,丫鬟婆子们穿梭伺候,看似一派祥和。王熙凤进去时,脸上已挂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先给贾母行了礼,又与众姐妹妯娌寒暄几句,方才在王夫人下首坐了。
贾母见她眼下略有青影,便关切道:“凤丫头,瞧你脸色,可是昨夜没睡好?管家事杂,也要仔细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王熙凤忙笑道:“谢老祖宗关心。不过是想着昨日您吩咐要整顿家务,孙媳不敢怠慢,连夜看了看往年的旧例,心里好有个章程,倒也不觉着累。”她话锋一转,似有些为难,“只是……这一看之下,才发现些不妥之处,正不知该如何回禀老祖宗和两位太太。”
邢夫人最是心急,闻言便问:“哦?有什么不妥?”
王熙凤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王夫人平静的脸,缓声道:“孙媳发现,近几年府里各项用度,虚耗甚大。别的不说,单是每年采买上的炭火一项,价格就比市面高出近倍,且以次充好的情况屡见不鲜。去年腊月采买的八百斤上等银霜炭,账上记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可实际入库的,只怕连四百斤真正的银霜炭都不到,余下的皆是次货。长此以往,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般耗损。”
她语气沉痛,带着为国公府前程忧虑的诚挚,并未刻意针对谁,却让在座不少人变了脸色。尤其是邢夫人,她虽不管家,但府中亏空,最终损的是大家的利益,当即就沉了脸:“竟有这等事!这还了得!凤丫头,你可查清楚了?是哪個奴才如此大胆?”
王熙凤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贾母和王夫人:“孙媳也是初看账目,不敢妄下断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依孙媳浅见,不如就从这炭火入手,彻查采买一应流程,也好堵住漏洞,以儆效尤。只是……此事牵涉颇广,恐动静大了,惹得府中人心惶惶……”
贾母沉吟不语,王夫人轻轻拨动着茶盖,看不出喜怒。
就在这时,王熙凤似忽然想起什么,对贾母笑道:“说起炭火,孙媳倒想起一桩巧宗儿。前儿北静王府不是送来些江南的新茶么?孙媳喝着极好,想着老太太必定喜欢,本打算今日送些过来。谁知底下人回话,说那茶罐竟像是被人打开过,分量似也轻了些许。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想着是北静王殿下的心意,若有什么闪失,总是不美。”
她这话看似闲闲提起,却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锅。北静王!那可是当今圣上跟前得脸的王爷,他送来的礼物出了差池,往小了说是下人疏忽,往大了说可就是怠慢宗室、失了礼数!
贾母脸色顿时严肃起来:“有这等事?查!必须严查!凤丫头,我看府里这股散漫风气是该好好整饬了!不光是炭火,各处都要查!就从你方才说的采买开始!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府里兴风作浪!”
王夫人此刻也放下了茶盏,缓缓道:“母亲说的是。凤丫头,你既看出了弊病,就放手去办。有什么难处,自有老太太和我为你做主。”她目光深沉地看了王熙凤一眼,意味不明。
王熙凤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应下:“有老祖宗和太太这句话,孙媳就放心了。定当竭尽全力,把这府里的风气扭过来!”
从贾母处出来,王熙凤雷厉风行,立刻命人拘了采买上的大小管事,封存账册,同时派人直扑吴新登家的住处。
不出所料,在吴新登家床下的暗格里,搜出了尚未转移的赃银并几本私账,上面清晰记录着多年来他如何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以及与库房、门上一些管事勾结分赃的明细。数目之巨,令人咋舌。更令人心惊的是,私账上还有几笔不明巨款,只模糊标注着“王府”二字,去向成谜。
吴新登家的当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王熙凤坐在厅上,看着跪在底下抖如筛糠的几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没有立即审问那指向“王府”的款项,此刻动不得那条线。她只需快刀斩乱麻,坐实他们贪墨府内公款的罪名即可。
“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革去职司,连同家眷一并撵出府去!他们的家产,悉数抄没充公!”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我的话下去,往后谁敢再伸手,这就是下场!”
处置完这些人,已是午后。府中上下听闻此事,无不震悚,那些平日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更是噤若寒蝉,一时间,府中风气为之一肃。
平儿跟着王熙凤回到院里,低声道:“二奶奶,这下总算清静了些。”
王熙凤揉了揉眉心,脸上并无多少喜色。清理几个奴才容易,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吴新登私账上那指向“王府”的款项,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还有王夫人……今日她借北静王之名行事,王夫人那一眼,究竟包含了多少未言之意?
“平儿,”她沉吟道,“你想办法,让咱们的人留意着,近日府里府外,可有关于北静王……或者关于茶叶的什么新鲜流言。”
平儿刚应下,就见一个小丫鬟捧着一个锦盒进来:“二奶奶,门上传进来的,说是舅老爷府上派人送来的,指名给您。”
王熙凤心中一动,接过锦盒打开。里面并非书信,亦非寻常礼物,竟是满满一盒……上等的江南新茶。茶叶品相极佳,与北静王所赠一般无二,只是包装迥异。
盒内附有一张简帖,上面是王子腾亲笔,只有寥寥数字:“茶性寒,浅尝辄止。府中事,自有分寸。”
王熙凤捏着那张简帖,指尖冰凉。
舅舅这茶,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这棋局之上的刀光茶影,愈发扑朔迷离了。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下一步,是深渊,还是生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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